小渔村旧事
潘正文/文
我曾在东海边的一个小渔村工作了五年多,也在那里住过多年。我现在常常想起这个地方,特别是独自一人静下来的时候。
——题记
岭上村
1975年的初春,我受聘去海滨小镇的一所村校当民办教师,一直到1980年的夏天。
学校所在的村很小,小到没有街道,只有一条乱石铺的小路,一级一级地从山岭头逶迤着下去,穿村而过。村里的人便自然地随着这几步宽的路面,以路为界,沿着这岭筑起了一层二层的石屋,从高到低地毗连着,顺岭而下,到了岭脚岙里的海边,在那个乱石的围墙小院外,才停了下来。
小村并不富裕,然而天空日月星辰,渔业春夏秋冬,也足以繁衍子孙,昌盛家族。没过几天,我便发现这儿讲本地话的甚少,嘘寒问暖,家长里短的,大多用的是闽南话。
俗话说“离家三里远,别是一乡风。”这与一公里外的镇上比,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住久了,才知道这村人的祖先是闽惠移民,三百年前迁移到此,寻湾而泊,见山就筑,一支支的按着姓氏建造房子,以姓集聚定居了下来,其中郑郭陈三姓算是大姓人家了。
郑姓建在岭头那块一两亩大的平地上,院分两座,四合院式,有楼。正中是一个台门,两旁是高高的石墙,显得古朴庄重。大台门的门墙石柱上,雕刻着一副对联,只是这门对儿是否契合着人家的姓,便记不得了。走进院去,内有回廊,中间石板铺的天井里,宽朗明亮,像个深宅大院。两座院子紧紧地挨在一起,仅隔了一条只容一人过的小巷,形同“吕”字,那布局恰如一对孪生兄弟,看去颇有气势,是个殷实人家。这儿是村里的制高点,既是村界,通向村村岙岙,又是进入村里的西入口。至于郭陈两姓的居住,就没那么的讲究了,自岭头边上的“徐家里”开始,便岭下、海边的凭着地形随意地散开。
虽是几姓合村,却也千丝万缕的,岭上岭下姻亲相联,像是个大家族,世代和睦相处。他们的后裔,沿袭了祖辈讨海的生涯,便造船捕鱼,劈风斩浪地出没风波里,依然过起了海上捕鱼的日子。因着村子地处偏僻,独居一隅,前后的两个村口,都是山道连绵,高低起伏地盘曲于山峦之间,交通甚是不便,与外界极少往来,与镇上比就显着格外的闭塞了。再加上族群秉承“操闽南乡音,示不忘本”之训,故祖先流传下来的语言、信仰、发型、服饰、民俗等异俗,在这村子里更是见之为甚了。
小店·渔民
村上最热闹的去处,便是海边小院子后面的小烟酒店了。那店位于人来人往的三岔路口,黑瓦石墙,屋檐前挑,宽两间,三支褪了红漆的木柱子,满透着沧桑之色,在一条六尺长一尺多宽的木制柜台间,楞楞然地立着,是那种乡村小店常见的样子。所不同的是上店堂下住房的结构,给人以一种别致的感觉。
店里由一位白发苍苍的男店员,在日夜地操持着。他姓郭,也是这村上辈分高的闽惠后人,平时说话夹带着极重的闽南口音,一开口就像戏台上唱戏文似的。他脸上常挂着微笑,并不是巴结顾客的样子,予人一种和善的印象。高兴的时候,他便经常与人讲些闽惠祖先“智破匪寨狗橘城”等传奇故事,虽是不知讲过多少遍了,可听的人照样津津有味。每逢农历过年,老店员总是十分在意地请人写“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滚滚达三江”的对联儿,大年三十,郑重其事地贴在店门口褪了色的红柱子上,年年如此。除了这个小烟酒店外,村子里上上下下,再也找不到第二家了。那个年代计划经济,私人不能开店经营,凡是烟酒糖果、酱油米醋及那些生活用品,只有公家的店里才有。故而这儿倒像了上海的南京路,成了村里的繁华地了。
平日里,渔民出海从这儿走过。会抽烟的,来几条“大红鹰”“雄狮”牌的香烟,带到船上去,那都是些一角几分一包的低价烟,渔民素来俭朴,这烟抽得实惠。会喝酒的,捎带上两三瓶的“十全大补酒”,天冷了,在洋面上喝几口,可以暖身子,驱寒御冷。他们把出海叫作“出门”,每次都像出远门似的,拎着一两个妻子用深蓝色渔网绳织的袋子,匆匆地从店旁走下台阶,在不远处的海边那块平展的岩石渡头,扯开嗓子,用重口音的闽南腔调,朝海面上喊着:“摇来哟!”一声声拉得悠长悠长,随波漂荡,像唱渔歌般地唤着渡。于是摆渡船的“老倌人”,便“来啰”大声应和着,待小舢板一拢岸,敏捷地跳上去,叉开腿平稳地站着,随着“咿呀,咿呀”的摇橹声,渡向自个泊在海面上的渔船去。一年复一年,那渡头上的级级台阶,就如历史老人的额头,布满了苍老的皱纹。因此,也便有了许多酸甜苦辣关于海的故事。一支橹,一根竹篙,总能撩起一个个湿淋淋的话题来。
不出海时,小店前可热闹了。从早到晚总会聚着一群渔民,有倚着柜台的,有蹲在墙脚长条石上的,三五个一堆地挨着,茶余饭后地闲聊起来。或评论海上捕鱼的得失,或说些舟山、石浦等渔港码头的趣事,内容都是这些天里的海上所见所闻。大家喜欢在这儿交流,也喜欢在这儿笑谈,反正讲的人乐意,听的人也好奇,无拘无束。不善言谈的,自是躲在边上。好酒的来半斤泽国老酒,或是一二两的高度糟烧,一边听一边悠然地啜着,饮着,消磨着闲时光阴。听到奇妙处,便兀自在角落里窃窃地笑着,自得其乐。有时说到高潮处,还会有些争议。渔民生性直爽,在海上讲话习惯了,便高一声低一声地赤红着脸。待到离开时,又像没事发生过似的,第二天见了面,依然一笑如故。于是,一方小小的渔村天地,便自然地撑起了渔民聚散离合谈天说地的大舞台了。
我也去过几次那熟悉的小渔村,只是好些地方已非昔时模样了。可于我的心中,还常常沉浸在那个淳朴的,连空气里都散发着原始味儿的闽惠遗风的旧时影子里,醒罢,恍如做了一个大梦,便述文以记之。
这村隶属于温岭市石塘镇,位于巍然的狮峰山下,它的名字叫小沙头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