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洁婷/文

　　灶台上的搪瓷缸结着经年的茶垢，母亲总就着缸口抿凉白开。她攥着铅笔在账本上勾画时，窗外的月光便顺着她花白的鬓角淌下来。毛姆说人类的进步源于不盲从，可我忽然明白：有些传承，恰恰始于虔诚的臣服。

　　儿时的我，是个听话的孩子，对母亲充满了无尽的崇拜，她的每一句话，我都奉为圭臬。家境的清贫，让我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母亲的伟大。母亲是一名小学老师，薪资微薄；父亲因胃病赋闲在家多年，后来外出打工，收入也仅够糊口。而我的母亲，却是一位拥有生活智慧，精于算计的能人。

　　人们常说，贫贱夫妻百事哀。确实，金钱在我们这个家中，就如同那万事俱备只欠的东风。家里的大小事务，无一能离开金钱的支持。日常的衣食住行，我的学费，去上海治疗眼病的巨额费用，妹妹的学习费用，还有她学书法、电子琴的开支，以及那繁多的人情世故，都需要金钱来打理。然而，在我的眼中，母亲却仿佛是一个拥有三头六臂的神人，她极尽节俭，将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用那有限的金钱，将家中的一切事务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母亲既主内又主外，她既要上班，又要操持家务，家中的大小事情，几乎由她一手经办。父亲则沉迷于他的线装古书，对家中的事务一概不管。母亲总能用便宜的食材，变魔术般地做出色香味俱全的佳肴。隔夜的馒头，在她的巧手下，切成一瓣一瓣，放在油里煎炸，立刻变得香脆无比。因为家靠近码头，母亲会买些便宜的小鱼小虾腌制起来，那味道特别的下饭。豆腐干炒猪肉、红萝卜烧带鱼、海带炖骨头……这些普通的食材，在母亲的精心烹制下，都变得美味无比。

　　母亲待人和气真诚，情商极高。她与邻居们关系融洽，走动密切。捕鱼的邻居时常会送些新鲜的鱼虾给我们尝尝鲜，母亲便会将它们冷冻起来，慢慢享用。她也懂得礼尚往来，时常抽空给邻居的孩子看看作业，辅导功课。大家的关系就这样和和气气，其乐融融。小时候的家里，虽然没有大鱼大肉，但我从未觉得特别清苦，这都得益于母亲的智慧与勤劳。

　　我们平时很少添置东西，几乎很少买东西。母亲擅长废物利用，家里的废弃物品在她的手中都能变废为宝。这个习惯，是穷日子过下来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身上。我们的衣服也很少买，我穿表姐剩下的，有的也给妹妹穿。只有到了过年，母亲才会给我们姐妹各买一套新衣服。平时，我们也很少出远门，几乎没有额外的开销。水龙头会一直滴着水，母亲把水收集起来再用来洗衣服；洗衣服的水也不倒掉，再用来冲厕所；我们洗脸都是放一脸盆水轮换洗，这个习惯保持了很多年才改掉。然而，母亲却舍得花大价钱送我去上海治眼病，那时，她的工资只有几十元，但去一趟上海就要花一千多元。每年暑假一次，寒假一次，花费要几千元钱。她平时省吃俭用，都填了这个坑。她还舍得买贵重的礼品送给主治医生，希望他们能用心医治她女儿的眼睛；也舍得花大价钱培养她的小女儿，送她去城关读书，让她学习新技能，学书法、学电子琴，希望她学有所成，能帮衬有眼疾的姐姐。她精打细算，用尽全力，后脑勺仿佛真能长出第三双手，接住生活砸来的所有暗礁。

　　母亲培养我读了大学，看着我工作、结婚、生子，又在我工作的所在地买了一套60平方米的小房子，便于照顾我的儿子。那时，她手里只有四万元现钱。她的小女儿在杭州落脚、结婚、生女，她带了外孙以后，又风尘仆仆地跑到杭州去照顾外孙女。

　　若真如毛姆所言需要超越才能进步，那么母亲用算珠拨响的生存智慧，用咸鱼干煨出的人间烟火，早已在基因里刻下比盲从更深邃的烙印。窗台上她种的薄荷又抽新芽了，68岁的母亲依然固执地收集洗衣水浇花。这株被苦日子腌透却愈发青翠的植物，多像她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