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闭眼的灯塔
莫爱蓉/文
不知不觉间,母亲已经离开人世七年了。回想起母亲的一生,我的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思念与感慨。她像一座矗立在东海岬角的灯塔,明明自身浸在咸涩的风浪里,却把光热都酿成了别人的归途。
母亲鼻梁高挺,眼睛很大,但视力却不太好。听外婆说,母亲一共生育了七个孩子,不幸的是大哥和四姐夭折了。大哥的离去让母亲悲痛欲绝,她接连生下了我们四个女儿。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爷爷的话语总是夹棍带棒,但母亲从不争辩,只是像灯塔抵抗潮汐般沉默而固执地矗立着,用脊背挡住世俗的浪头,在礁石缝里为我们辟出一片港湾。邻居家有五个儿子,小儿子与我前后脚出生,他们家曾建议互相换养两个孩子,但母亲坚决不同意。姨妈没有女儿,曾要求母亲给她一个女儿亲亲,但母亲觉得舟山离箬山太远,她舍不得让我们离开她的身边。
邻居们都夸母亲聪明、善良、能干。母亲常说:“吃不穷,穿不穷,不划算一辈子穷。”她烧得一手好菜,腌得一手好鱼菜,养的鸡也特别好,下的蛋也多。父亲是海运公司的船长,常年往返于上海、宁波、温州之间。母亲就让父亲带些豆腐乳、烟草回来,然后自己做香烟、卖香烟和豆腐乳来补贴家用。
母亲去世后,邻居阿姆每次看见我都抓住我的手不放:“蓉啊,你妈去世,我不知有多心疼。我们一辈子邻居,我不在的时候,都是你妈帮我看顾孩子的。你妈总是这么照顾阿姆。”表婶过来也垂泪不止:“爱蓉,你妈多好啊!我们家孩子最多,有时候缺钱缺米缺煤,只要跟你妈妈说一声,你妈总是想办法帮助我们。”
邻居们被鱼刺卡住喉咙时,都找母亲来拔鱼刺。母亲夹鱼刺的方法很简单,她总叫人站到大门口光亮的地方,张大嘴巴,然后用一根筷子压住舌头,看准了卡在喉咙的刺,再用长镊子轻轻夹出。奇怪的是,母亲视力不好,看书要把书凑到眼前,看电视也离电视机不到一米远,但她却能看得清喉咙里的刺,并准确无误地帮邻居夹出鱼刺。
邻居曾告诉我,她弟弟小时候到水库捉蝌蚪时不小心掉入了水库,是母亲救了他。她奶奶为了表示对母亲的感谢,烧了一碗索面送给母亲,但母亲说什么都不肯收下那碗面。她觉得这是她力所能及的事情,换作是谁都会去救这个孩子的。
母亲爱看书,常跟我讲三国、封神榜的故事,还跟我讲秦始皇统一六国、统一文字的事迹,说他是个功大于过的千古一帝。受母亲的影响,我特别喜欢历史考古方面的知识。
母亲为我们姐弟五人辛苦操劳了一辈子。我们姐妹、弟媳的月子都是母亲照顾的。我儿子年底出生,寒冬里母亲手洗孩子的尿布衣裤,一大早出门给我买菜,一日六餐给我烧月子菜,把我的身体养得很强健。我工作忙的时候,是母亲帮我带大了孩子。弟弟、弟媳外出做工时,母亲已经七十多岁了,但她总对弟弟说:“妈现在还有力气,等我把辉辉带到小学毕业,我就可以安心闭眼了——灯塔值完最后一班岗,也该熄灯啦。”
然而一语成谶,小侄还没读完一年初中,母亲就开始生病了。她消瘦的躯体渐渐佝偻成灯塔的弧度,连咳嗽声都像雾笛在暮色里震颤。我知道母亲不可能陪伴我们一辈子,但我多么希望她能多陪我一些日子,哪怕多一天、多一小时也好。然而,母亲却在除夕前夜离开了我们,海港守夜人终究没能等到自己的黎明。
回老家时,我再也看不见母亲眯缝着眼睛的样子,再也听不到她的絮絮叨叨,再也没人追我送我到码头了……而当我站在甲板上回望故乡,忽然读懂了她永不闭眼的秘密——真正的灯塔,是把光种在别人瞳孔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