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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004版:海潮

护雏记

  子安/文

  槐花正盛的时节,邻家老母鸡带着六只绒球般的小鸡在竹篱笆下踱步。金丝雀似的阳光穿过樟树叶,在它们油亮的羽毛上跳格子。母鸡总保持着半步的距离,圆滚滚的身子微微前倾,仿佛随时准备张开双翼。我常在清晨晾晒被单时与它们相遇,那些嫩黄的绒毛沾着露水,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银光,倒像是槐树撒落人间的星子。

  那天晌午,墙头窜下来只花斑野猫。母鸡突然炸开浑身的羽毛,像朵膨胀的蒲公英,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咕噜声。小鸡们慌作一团时,它猛地扑棱翅膀腾空而起,利爪直取野猫面门。这场突如其来的交锋惊得槐花簌簌飘落,最后野猫哀嚎着翻墙逃窜,母鸡却仍立在原地,胸脯剧烈起伏,几根金棕色羽毛打着旋儿落在我的布鞋上。我蹲下身想替它拾掇羽毛,却被警惕的咕咕声劝退——原来护雏的母鸡连人类的善意也要细细甄别。

  这让我想起巷口的王婶。她总搬张竹椅坐在梧桐树下择菜,膝盖上永远搁着针线筐。那年,她家阿宝在学堂跟人打架,瘦小的妇人抄起竹扫帚就冲进教室,护犊子时涨红的脸庞倒真像极了炸毛的母鸡。后来,阿宝考去省城念书,王婶的针线活从毛线衣渐渐换成绣花鞋垫,说省城的石板路硬,隔着千层底都能硌脚。

  五月的雨说来就来。母鸡张开翅膀的刹那,檐角的雨帘恰好垂落。六只小鸡齐刷刷钻进母亲的羽翼,像被风吹拢的蒲公英籽。我站在廊下数雨珠,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的暴雨天。母亲举着雨伞在校门口等我,伞骨被狂风吹折了三根,她的衣服却像座小山包,把我和书包严严实实裹在怀里。那天,她左肩湿透,发梢滴着水,却笑着说我书包里的作业本干爽得像晒过太阳。如今,老屋门后还挂着那把伞,补丁摞着补丁,倒像是岁月缝上去的勋章。

  前些日子回老宅收拾旧物,在樟木箱底翻出件褪色的小棉袄。领口歪歪扭扭的针脚是母亲在一次病中缝的,那会儿她总说“再添层棉花”,仿佛多缝一针就能把病气挡在外面。如今抚着那些纠结的线头,忽然懂得母鸡为何总用喙替小鸡梳理绒毛——有些爱原是要通过触摸才能传递的。箱角还躺着个铁皮饼干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女儿换牙期脱落的小乳牙,每颗都用棉纸包着,标注的日期精确到分钟。原来当母亲的都有这般癖好,要把时光的碎屑都珍藏成琥珀。

  暮春的晚风捎来炊烟的味道,母鸡带着吃饱的小鸡回窝。最调皮的那只总落单,走几步就去啄石子,急得母鸡频频回头轻唤。这场景让我想起去年送女儿去初中报到,校门前她蹦跳着奔向新同学,马尾辫在阳光下甩成金色的流星。我攥着行李箱把手,忽然笑出声来:原来天下母亲都揣着同个闹钟,既盼着雏鸟展翅的时刻,又怕它来得太急。归途经过童装店,看见模特身上鹅黄的连体衣,恍惚又见到十几年前裹在襁褓里的那团粉嫩,鼻尖似乎还能嗅到淡淡的奶香。

  瓦檐上的最后几粒水珠滴答坠地,小鸡们挨挨挤挤睡成朵鹅黄的花。母鸡仍睁着琥珀色的眼睛,尾羽在暮色里泛着绸缎般的光。远处传来谁家母亲唤孩子吃饭的悠长调子,槐花香漫过青石巷,把五月的黄昏酿成了蜜。忽然懂得为什么古人要说“慈母手中线”,那针脚里藏的何止是游子衣,分明是把春日的暖阳、夏夜的凉风、秋天的白霜、冬天的炉火都细细密密缝了进去。就像此刻护雏的母鸡,它翼下护着的不仅是六团绒毛,更是整个世界的晨曦与晚霞。

  夜深时下起绵绵细雨,老母鸡将孩子们拢在腹下取暖。月光从瓦缝漏进来,照着它微微颤动的眼皮,仿佛在做一个关于谷粒与阳光的梦。忽然想起前日给母亲打电话,她在那头絮絮说着阳台上晒的陈皮该收了,又嗔怪我总忘记在空调房穿袜子。窗外的雨声渐密,母鸡的咕哝声与雨滴声渐渐混成一片,恍惚间竟听见母亲年轻时哼的摇篮曲,三十几年前的月光和此刻的雨丝,在记忆里织成一张温柔的网。

  晨光初露时,我特意往鸡舍撒了把新碾的小米。母鸡却不急着啄食,先用喙将米粒拨散开来,好让小鸡们都能吃到。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中学时的班主任,那个总把长辫子盘成发髻的严厉女人。高考前夜巡宿舍,发现我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复习,她没收了手电筒,第二天却送来整盒加了核桃仁的芝麻糖,说“补脑子的”。甜味在齿间化开的刹那,忽然看见她转身时藏进围巾的白发。

  槐花开始零落时,小鸡们已长出硬挺的翅羽。母鸡依然固执地跟在后面,只是身形显得愈发笨拙。那天看见最健壮的小公鸡飞上矮墙,母鸡在墙根急得直打转,扑棱翅膀的样子笨拙得让人心酸。这让我想起在校门口目送女儿的场景,她拉着行李走得飞快,我追着往她包里塞感冒药,却被喇叭声截在半路。玻璃幕墙倒映出我挥手的身影,突然和二十年前站台上母亲的身影重叠——原来生命的圆环,早在我们成为母亲那天就已铸成。

  如今每经过邻家竹篱,总要驻足看看那群半大的鸡仔。它们早已不需要母亲庇护,却仍会在雷雨夜挤进老母鸡的羽翼。就像我总在下雨时翻出母亲缝的旧棉袄,将脸埋进早已板结的棉花里,假装还能闻到当年晒过的太阳香。护雏的母鸡终会老去,但那些张开的翅膀,永远会在某个雨天突然鲜活,化作天地间最温柔的屋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