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岭日报 数字报纸


a0004版:海潮

拐杖声声

  陈连清/文

  信步在老家的村头地角、田畴河坎,我不由得想起已经逝去的老一辈,仿佛他们还在与我对话。二爷就是其中的一个。

  二爷的名字叫陈二姐。旧时农村少有文化,词语贫乏,男士叫大姐、二姐、大狗、二狗、大猫、小猫的甚多。在我的家乡,父辈中年岁大于父亲的兄弟叫伯爷,陈二姐按排行就是二爷了。我家与二爷的亲缘关系约略可追溯到太太公辈,那时是同一家。

  二爷是个视障人士,但中等身材的他脸庞黝红,剃着平头,还是挺精神的。二爷说,11岁那年他得了天花,那时无法医治,一连高烧持续十几天,长时间高烧,眼睛也被烧坏了,黑眼珠也变白了。古时阮籍的眼睛能由青变白,由白变青;二爷不能,全是白的了。真是祸从天降啊!江南水乡桃红柳绿、竹翠稻青、水光潋滟,“白鸟一双临水立,见人惊起入芦花”,但这些都已不再属于二爷了。他被命运之手猛烈推入黑暗世界,就似一个天体掉入无尽的黑洞,不见一丝光线,永永远远。少时,我常常凝视着二爷的脸庞发呆,不禁感叹:人生怎知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之后,二爷就依靠着一枝竹杖探路,竹杖的敲击声传递着不同的内涵。敲在石头路上是“笃笃”的响,敲在楼板上是“咚咚”的响,敲在瓦砾上则是“扑扑”的响。拐杖声声,我就可判断出二爷在哪个方位,是进来了还是出去了。从门口到河埠头20来米的距离,他会放手走一段平地,下到不规则的石级阶梯时则小心翼翼;到了河边,他便将竹竿踩在脚下,然后洗碗、洗衣服或洗澡,一切都如此得心应手。我们这个自然村三面环河,一面接着“大陆”,给他带来了更多的不便,而人们却又几乎天天能看到他进出的身影。看似他和正常人一样在生活,可又有谁知道,多少次他碰得鼻青脸肿?又有多少眼泪在心里流成了大河?

  我家老房子在村西头,有个阁楼,但前阙开不了窗。我和二爷的前阙只隔着一张木板,二爷的房间铺有一张床,前面放着缸灶,烧饭用稻草或木柴。一个盲人,要把禾柴往灶堂里塞,用火柴点燃,在漆黑中做饭,其难度可想而知。可多少年来,他从没发生过一次火灾,想不到另一把火却差点把他给烧了。那是一个夏收时节,我家西边的烟囱旁挂着稻草,我从田里回来,刚好看到火苗在稻草上蔓延,便大声叫喊:“着火了!”母亲迅速用脸盆端水浇了几次,才将火扑灭。我告诉二爷,再过五分钟,我们的房屋怕是已化为灰烬了,并打趣道:“我们的眼长在额头上,还不如你长在心里的眼睛啊!”他会心地笑了。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这便是对二爷的写照。他孑身一人,一对半脚印,进进出出,艰难地为生计奔波,四周小集镇如莞渭蔡、神童门、横峰桥等都得去光顾。横峰是四九集市,他总是拄着拐杖,探三五里路,站于街头巷尾,有好心人路过给他三分五分或粮票三两五两。如果遇到我们正在赶集,就唤他乘船返回。周边村有红白喜事,他会去赶场,说些吉利的话,主人会安排他吃一顿,还可能赏给一些小钱。但有一条,他不去本自然村赶场,他知道本村没有殷实人家。青黄不接的时候,二爷往往要不到饭,就饿着肚子回来,一天能吃上一顿也算好的了。有人说二爷有钱有粮票,算他殷实,但我以为,他只是维持活命而已。

  我不由得想起清嘉庆年间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食不腹,冻死街头之前写下的《绝命诗》:“身世混如水上鸥,又携竹杖过南州。饭囊傍晚盛残月,歌板临风唱晚秋。两脚踢翻尘世界,一肩担尽古今愁。如今不受嗟来食,黄犬何须吠不休。”

  二爷双目失明,可他的记性和心算能力却是超乎常人的。队里每家每户的人口数、各人的出生年月日、谁家儿女是哪年哪月哪日结婚的,他都清如明镜。凡是涉及这方面的问题,人们都会来查这个“活字典”。他的心算能力也在方圆几里之地无人能比,如分粮食、粮票、稻草等,只要定下人口基分占多少,工分占多少,他就可随口说出应该分到的数目,自然成了队里的“编外会计”。我在读小学时,曾与他进行万数以内的运算比赛,我用笔算,他口算,每每都是我败下阵来,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人在某个方面的功能失去后,往往会在另一方面寻求突破,神经细胞的触突也会向这个特定的区域倾斜,这方面就有了更为出色的可能。

  二爷去世已有许多年了。作为饱尝艰辛、历经磨难的盲人,活到七八十岁也算高龄了,村人们都说这是善终。二爷的一生是卑微的一生,但在我的心目中,他的一生也是有尊严的一生,闪耀着清风高洁的熠熠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