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民间艺人 的悲欢
赵佩蓉/文
饶北河是上饶市北部的主要河流,发源于灵山,延绵百余里。饶北河水源丰沛,滋养了一代代乡民繁衍生息。饱经沧桑的家园,是作家傅菲的精神原乡。《木与刀》散文集中,傅菲不遗余力地展现了饶北河沿岸的风土人情,通过多线叙述多人物结构,真实细致地记录了一群手工艺人的现实境况和苦难命运,透视个人身世和技艺衰亡。
这些手工艺人,从事造纸、唱戏、木雕、印染等行业,大多是某一传统技艺的最后传承人。任何一项手艺,都需要长期艰苦的练习。“烧沸,过滤,再烧沸,再过滤”,循环六次之后,蔗汁才会慢慢变稠,成为黏稠物。十个小时后才能结晶,成为砂糖。不光是制糖人,所有手工艺人必须要有谦逊的耐性,甘之于慢,用生命研习技艺,传承技艺。他们专注于某一行业,通过技艺的获取和展现,完成自我,获得尊重。梨园人重气韵养成。九岁的学徒被要求常年在山间练跑,吊嗓子。经历声带火烧一样辣痛,嘴角破裂的磨炼,李牧春才成为赣东北梨园界无人不晓的人物。东生一生做纸,做手工毛边纸,是第七代细民。三代传承,苦练三十寒暑,能成就一个串堂班主。这些手工艺人长期专注,终生专注,多代专注,将生命与技艺融为一体。从这一点来看,我们谈论匠心,专注应该是很重要的维度。
怀着悲悯情怀,作品记述了这些手工艺人的生活日常和生命状态,呈现了乡村生命本身的苦难和活力。《大悲旦》里的李牧春,幼年跟随母亲,在风雪交加中,逃避辛亥革命的战火。为了活命,母亲恳求玉山班班主收留幼女。李牧春一生与悲旦结缘,因戏受苦,因戏生祸。有一阶段,夫妻俩只能靠沿街卖烤红薯生存。《焚泥结庐》里的荣岩,干的是力气活,天天赤脚,挖泥、拉泥、踩泥,泥里来泥里去,水湿陷进身体里。五十岁不到,颧骨像两块裸露的鹅卵石,全身水肿,和一块熟透的冬瓜差不多。辗转游弋于时代的罅隙中,在土匪、地方豪强、革命形势的多种裹挟下谋求生存,仰仗市场需求的阴晴冷暖,艰难地养家糊口,艰辛地维护技艺的延续,这些手工艺人必然套着沉重的枷锁。作品凸显了历史留在他们身上的阴影,客观地反映了社会现实的残酷阴暗,又将悲悯的姿态灌注到笔下每一个人物上,别有荡气回肠的悲怆之气。
作品并没有对饥饿、暴力、丑陋进行控诉和批判,将笔墨更多地倾注在大时空下人性的美好上。一方山水养一方性情。世道再难,日子再苦,这些手工艺人照样有情有义,在卑微中闪出生命的微光。《八季锦》里的刘恩慈,他的眼中,穿丝绸的人就应该有蚕的贞洁。他以染土布为主,每年用独门绝技染出八匹丝绸,其中六匹送给他认为值得送的人。战功赫赫的军阀企图用重金为外室索要丝绸一匹,染坊老主人将丝绸焚烧尽,悬梁自尽。做鬼戏的墨离师傅给村庄里所有将要逝去的人唱戏,洗最后一次身子,梳最后一次头,换最后一次衣服,然后入殓。《十番锣鼓》中的梅班主,冒死拒绝给汉奸唱戏祝寿,被灌了汤药,剁了手指,也没有屈服。这些手工艺人身上表现出来的平静博爱暴烈,是厚重历史积累中所推崇的传统美德和朴素情感,是苦难生活中一盏温暖的灯,汇聚一起,构成一方水土文化中义薄云天的光芒,不仅唤起读者对艺人的深切同情,而且树立起读者对人性光辉的敬仰。“布为我们装饰仪表,给我们御寒,还给我们遮羞”是染匠的铮铮告诫。村里即将故去的人,都会交代把墨离师傅请来,“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一只手的体温慢慢退去,直至冰凉如铁”。作品借助这些手工艺人平常生活中的特别瞬间,透露出对朴素人性美人情美的相许与坚守,为兵荒马乱的日子提供了基于道义的慰藉。
山围故士周遭在,潮打空村寂寞回。老艺人再热爱也抵不住岁月蹉跎。饶北河的年青一代,厌倦了日复一日的手工劳作,他们走进城镇,成为现代化生产线上的工人或者寄身异乡的小生意人。与农耕社会生产生活方式遥相呼应的传统技艺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壤。优雅的水袖,恢宏的木雕,抑扬顿挫的唱腔,精美的染布,深藏不变色的纸张,化为精魂,孤独地徘徊在饶北河的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