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与补
胡不归/文
我家一直都很穷。
那时,家里孩子多,我经常捡哥哥姐姐的衣服和鞋子穿,一件衣服破了再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那一天中午,我抹完嘴正要背着书包去上学。脚还没有迈出门槛,就听见母亲急急地呼唤:“儿子,等等!”我一转身就碰到母亲拿着针线的手。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胸前的那颗摇摇欲坠的纽扣,就像孩子盯着枝头快要坠地的浆果,我竟然看出她眼神中的一丝兴奋。她一把扯过我的胳膊,一股浓烈的烟火味就刺激着我的鼻腔,带着老式灶台应有的柴草灰烬的特色。我站在原地不动,因为害怕那个干农活的老师严厉的眼神,就一个劲儿地催她快点。她粗糙的双手和着一颗纽扣在我的胸前上下跳跃,像一位魔术师在编织一张网。我明显感觉到她的呼吸和心跳,均匀地有节奏地一次一次撞击我幼小的心灵,一种前所未有的依恋感慢慢滋生,我竟有一种要将时间凝固的冲动。
好像过去了一个学期那么久,她终于拍拍补好的上衣,很轻松似的对我笑笑,摸了一下我稚嫩的头,转身就进了光线昏暗的厨房,我看到她矮小的身影消失在朦胧之中。
那年,我十岁。
后来,我渐渐明白,这密密麻麻的一针一线变成了亲情之网的经纬连接,渐渐织就了一个叫作“家”的地方。这个温馨的字眼就是一根剪不断的脐带,即使相隔千里远离多年依旧缠绕不清。
如今,我知道因为缺失,因为依恋,因为不想失去,才需要缝补。事物和人情一样,随着时间的雕镂磨砺,会失去初生时的完整和生气,会产生裂痕,会变成垂老疏松的样子。人活在物质与精神撕扯的对抗里,痛苦随之而来。当儿时的梦想已碎裂为现实的残片,那饱经风霜的内心早已被劈成两半;当时代的车轮拖着我们拼命向前,灵魂的脚步还停留在传统的摇篮里。用针线缝补,用情感呵护,用自己的主动去弥合,这是珍惜更是营造。生活的本真就在这裂和补中不断轮回上演,裂要裂得惊心,补要补得温情,带着裂纹的生活片段更显得珍贵难得。
石破天惊,天裂了自有女娲炼石补;情去难追,情感断了必要用真心去补。
补是一种挽回,更是一种救赎,但补过的事物、情感必定不如原来的稳固耐用。那补过的锅和碗,虽然可以接着用,但在用的时候却更加需要小心翼翼,因为那曾经裂开的地方成了致命的弱点,如果裂痕再次断裂,一两次后,就再也无法缝补了,只能眼睁睁地舍弃。那伤害过对方的言行,有可能在酒盏蜜语中化为无形,但只要再遭遇两难的处境,裂缝就会以更加决绝的姿态重现。
这样看来,保护事物初始的样子显得那么必要。而要保护,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束之高阁,将之珍藏,放在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位置。就像是对待爱情的态度,为了避免分开时受到伤害,就避免一切的开始。但这种做法又会让事物失去应有的使用价值,变成远离人间烟火的存在,有或者无就没有多少区别了。第二种方法是少用或者谨慎地使用,可这样也只能延缓事物断裂的速度,是治标不治本的下策,最终的断开也是不可避免的归宿。
如此,如果必须要补,就要用最好的方式去补。在补的过程中不仅要增加事物的黏合度和稳固度,还要增加事物的情感价值和艺术价值,让其成为具有人文关怀的艺术品。在外衣的开裂初缝补出一朵灿烂精致的小花,让苦贫长出一丝甜蜜。在情感的断裂处填补想象的元素,让悲剧带上喜剧的脚本。梁祝化蝶不就是因为在缝合的基础上涂上传奇色彩而流芳不衰的吗?
断裂、隔离甚至背弃,都是缝补最好的展现机会,天才的人们总是在这个时候展现出超强的智慧,笃定而淡定,用最大的坚忍和温情修复创伤,将金针银线舞出飞天的姿势,补出一个崭新的天地,缝出一个温情脉脉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