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梦终乘风
依兰/文
元丰二年,下着雪的除夕,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我蹒跚着走出了东城街北面的监狱大门。回首望,这个待了103天的牢房,有太多的不堪和耻辱。幸好,出来了,我又回到了万丈红尘烟火处。
我闭上眼,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仰望苍穹,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自由的气息!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因为自己写的真情真性的诗而陷入诟辱通宵的境地,愚弄朝廷?妄自尊大?衔怨怀怒?包藏祸心?莫须有的罪名,何患无辞?雪花纷飞,一瓣又一瓣,晶莹透亮,倏忽之间,竟再无踪迹!漫天飞雪中,闰之小跑着向我扑来,我们抱头痛哭,一家人终于在除夕夜的万家灯火里聚在一起。她泪眼婆娑地说:“我已把家里面的诗稿焚烧了大半……”
她抬起头打量我,那么小心翼翼,我在一瞬间的失神后,马上宽慰她:无妨,无妨!我怎么能怪她?换作任何一个女人都可能会这样做。
夜很长,暮鼓声声里,我无可救药地又写起了诗:“平生文字为吾累——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真是积习难改啊,我摇了摇头。窗外的黑夜深邃,我想起了御史台的森森柏树,凄厉的乌鸦声,一声又一声,穿过黑暗包围着我,让我动弹不得。遥望满天星辰,长久地沉默不语。对酒杯,疑似梦,大梦三生,不堪回首啊!
元丰三年的大年初一,我辞别了妻儿、子由,启程前往幽居之地黄州,陪着我的还有迈儿,前路漫漫,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怎样的光景。
二月初一,我终于到了人生的新的驿站:黄州,这个长江边上的穷苦小镇又将书写我怎样的风华?我打量着定惠院,我的落脚之处,林木葱茏,晨可听钟暮可闻鼓,甚好!
日子就这样慢下来,远离了京都的是非荣辱,我开始了简单纯粹的生活,食同僧人桌,出则伴佳景,日上三竿方梳头,日落西山去散步,游山麓,寻古迹。乡野风光无限,渐渐磨平了我的棱角,磨圆了我的不羁!
我在东坡开垦出来一片荒地,拾瓦砾,种黄桑,手植堂前菜,刈草盖雪堂,面如墨,知谷香。劳作之余,我会放下犁耙,手拿小棍,在牛角上打着拍子,和农夫一起唱起归去来兮,歌声回荡在山谷,久久不息。有时芒鞋竹杖而出,雇一小舟,与渔樵为伍,一日时光随着江上清风和水中明月慢慢消磨!江海寄余生,小舟从此逝,物我两忘,身心皆空。也会在柳摇曳茶凝香之时,于雪堂内,邀三五好友品诗论画喝酒下棋,吃肉喝汤。也会在梦里看缺月挂上疏桐,约幽人往来,看沙漏漏去每一个晨昏。寂寞属于我,孤鸿属于我,泛着冷光的沙洲也属于我!我越来越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闲人生活!
可是好景不长,朝廷终究来了一纸调令,我在一大群人的送别下,起程前往汝州。人生之事,来往如梭啊,黄州,四年的光阴,回首已是秋风洛水清波。我已厌倦了奔波,厌倦官场,我甚至想在山清水秀的太湖长住,可以乘一叶之扁舟悠然来往,神游八极万缘虚,真正优哉游哉!但是命运偏偏作梗。
元丰八年十二月半,我又举家来到了京都。这一次,我任翰林学士知制诰,为皇家拟圣旨。49岁的我,出入翰林院,长夜漫漫,凝望红烛,静听宫漏,以遣永夜!
真名士,自坦直,宦海沉浮数载,我还是不能学会官场的尔虞我诈,钩心斗角,党派之争,我还是不会玩弄政治,还是注定了要去漂泊。元祐五年开始,我又一次远离京都,从杭州到颖州、扬州、惠州,一直颠沛流离,我永远不知道自己下一个落脚点在何方,我永远在路上!感谢朝云一直陪伴身侧,嘘寒问暖。可是,就连这最后的美好都要被剥夺,我的朝云,三十余岁的年华,竟染上了疟疾,不治身亡。惠州的丰湖边上,佛塔在侧,寺院近,清幽静谧可寄芳魂,我的朝云,将长眠于此。从此,我不忍重游故地,丰湖成了我一生的痛!她生前一直念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可是,我怎能让一切如梦幻泡影般消散?我们始见于杭州西湖,永别于惠州西湖,原来冥冥中早已注定!
既然注定北归无望,不如在此停留吧!我打算在惠州定居下去,从此长作惠州人,这里有我的朝云,我新盖的房屋,还有我手植的果园,我幻想着来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有暗香入户,有荔枝可啖,邀三五好友在“思无邪”看罗浮山下四时春,也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但就连这小日子也终究过不了了!我的新居的泥土还未干透,竟又接到了新的贬谪命令。这一次,命运之舟将把我带去海南岛。花甲之年,去那蛮荒之地,生还之日甚为渺茫。在全家的痛哭声中,无尽的伤感弥漫开来,虽为生离即当死别。此去儋州,恐怕此生休矣!
绍圣四年七月初二,我在眩怀丧魄中,终于踏上了儋州之地。环视天水之际,陡生凄凉苍茫之感:“何时得出此岛耶?”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吾心安处即吾乡。
往来于匹夫匹妇中,住槟榔庵,吃鹿肉,煮苍耳,采山药,倒也自得自乐!闲来与过儿制墨论诗作画,父子两人把这些年来的杂记文稿整理出来,成了《东坡志林》。林下对床听夜雨,陶诗有声叩心扉,从此芒鞋不再踏入名利场,从此一心和诗寄余生!
我一直以为,这个天之涯海之角,将是我最后的归宿之地。想不到,竟有好运降临,神宗的皇后摄政,元符三年,我遇赦而归,千里奔波,终于到了常州,但是,身体却每况愈下,食无味,寝不安,缠绵病榻,已久治不愈,大概大去之日不远矣!
这一晚,我梦到了王弗,想起两小无猜的时光里,她在唤鹅池边含羞而笑;想起了闰之,这个伴我二十六载的贤德女子,我曾许诺生同床,死同寝;想起了朝云,西湖初见,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娇俏。此生身行万里,历典八州,是非功过,留待后人评说罢了。我看到了她们正盛妆而出,在前方向我招手,分别太久了,是时候该团圆了!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迈儿似上前请示遗教,我却无力言说,我发现自己渐渐飞离了这个叫“苏轼”的躯壳,飞离了尘世。我看见家人们的泪飘洒在衣襟上,我看见维琳方丈正双手合十,轻念:“阿弥陀佛!”我终于可以带着我的“一肚皮的不合时宜”归去。
人生如梦,梦如人生,罢!罢!罢!终究乘风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