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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004版:悦读

备忘录里的温情

——读《阿包》有感

  杨称权/文

  贵阳深夜的ICU病房里,监护仪的绿光在阿包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影子。她借着这点微光,在手机备忘录里留下几个温情的句子:“今天给三床擦身时,看见他眼角有泪。”锁屏键按下的瞬间,窗外正飘过今年第一片雪,落在她洗得发白的护工服肩头。这个不识几个大字的苗族女人不会想到,这些零散的语音转文字记录,会在五年后变成广东人民出版社那本淡青色封面的《阿包》。

  翻开书页,黔东南的糯米香混着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阿包的文字像苗寨雨季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命运泥泞里——八岁丧母时“火塘里的灰比天还冷”,被拐卖途中“数着车窗外掠过的电线杆记路”,在ICU守夜时“听见药水瓶滴答声像老家的漏雨”。但真正让人心头震颤的,不是这些粗粝的伤痕,而是她从生活褶皱里抠出的细碎微光:给植物人翻身时会哼苗族哄娃调,用腌酸鱼的土法去除保洁工具上的锈渍,把病人遗落的纽扣攒成串给孙女当拨浪鼓。

  那些被语音输入法误解的错字,反而成了最动人的注脚。她把“绝望”记成“嚼完”,在书页上留下“日子再苦也要嚼完”的生存哲学;把“尊严”转成“真盐”,于是有了“眼泪流到嘴角是咸的,真盐原来藏在人心里”这样的句子。编辑特意保留的手稿影印页上,能看见某个“痛”字先写成“甬”,又颤抖着补上病字头,墨水在纸上洇出的痕迹,像极了她帮病人翻身时手背暴起的青筋。

  在城中村十平方米的隔间里,阿包用三个搪瓷碗倒扣作书桌。她给女儿发去的语音常混着隔壁的麻将声:“今天学着写了‘春天’,笔画多得像蕨菜抽芽。”有次把“命运”误发成“焖芋”,倒成就了全书最明亮的章节——她写老家火塘焖的洋芋:“黑黢黢的焦壳掰开,里头烫嘴的甜。”这些从输入法裂缝里漏下的光斑,让苦难叙事不再只是单薄的标本。

  书页左侧的印刷体与右侧手抄稿形成奇妙的重影。某页记录父亲临终场景,印刷体工整写着“他最后看了眼门外的梨树”,手写稿却涂改多次:先写“梨”画圈改成“李”,又划掉改成“开白花的树”。这些犹豫的墨团,比任何写作技巧都更有力量——那是不会写“梨”字的阿包,在记忆与文字之间反复校准的轨迹。

  深圳书城分享会上,有年轻人问阿包如何定义“底层”。她攥着话筒,指缝里还带着84消毒液的味道:“你看ICU窗台上那盆绿萝,人人都说它活不过冬天。”投影仪的光束里,她翻到书本某页:“可它抓着暖气片的缝,硬是长成了瀑布。”台下忽然有人开始鼓掌,声音像雨点打在亚克力板上。

  这本书的装帧师在封面压印了苗族百褶裙纹路,指腹摩挲时会泛起细小凹凸。正如阿包的人生,在厂房屋檐与医院走廊的褶皱深处,始终藏着银饰般的光泽。当我们在咖啡厅里讨论“底层文学”时,她正把病人吐出的血痰袋轻轻扎成蝴蝶结;当作家们为苦难修辞绞尽脑汁时,她对着语音输入法说:“止痛泵的声音,像老家纺车转。”

  总会在书页间停留很久,总会想起很多。玻璃窗倒影中,监护仪的曲线仍在跳动,而她布满裂口的手边,那本淡青色的书正在晨光里舒展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