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目光中 的苏北人间
——《平原与少年》读札
邢红霞/文
在文学领域,回忆是一种较为常见的叙述方式。而从少年视角展现真实生活苦与乐、悲与欢的散文,着实不多。庞余亮算是一个。在他的《平原与少年》中,我分明看到了苏北平原上那个赤脚奔跑在田埂上的少年,用一双清澈又懵懂的眼睛,平静叙述着眼前的一切,包括单调困顿的生活,当然也有在黯淡日子里偶尔透出的那么一点儿光亮。这种着眼方式,消弭距离感,贴近读者,同时也为读者打开了一扇重新打量“过去”的窗。少年借助目光工具,构建出一个带着泥土气息、有痛有暖的人间本真。就在这构建里,少年悄然完成了对故乡的重塑——这也恰是成年后作者的精神原乡。
成人的感受大多有经验参与,且“自带滤镜”。少年不同于此,他们的目光是原生态的玉石,是野外的清风,是不具备美颜功能的录像机,完全是未被规训过的自然状态。所以,我们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真实的生活模样。少年的眼里,不只有快乐和幸福,更多的是刻在骨子里的困顿和艰难。大年初二,别人家在过年,我们一家却要摇船去田里扯盐巴草;我和母亲一起追青肥,忍着腰疼流着泪;我为被允许下河消暑,不得不遵照父亲的命令——每天编两条十尺长的芦箔;小雪时节,我在寒风中栽种油菜苗,就想,为何不直接把菜籽撒在泥塘中呢?这些粗拙描写,打破了以往书中对乡村“田园牧歌”式的描写,呈现出生活的本真模样。同时,这些活计,尚是少年的我不得不做,俨然一个小农民了。这也让今天的孩子们体味到生活的另一种滋味。正是这些劳作,让少年的“我”多了一份经历,也为今日之创作积累了大量素材。少年的目光中皆是真相。读者也经由少年的目光攀援而至,找到一条回乡的路。在那条路上,乡土生活的万般滋味,坚忍柔软的完整面貌得以呈现。
少年的目光投射在身边的人物上,更似一面多棱镜,既有映照又有折射,从而使人物脱离了“好”与“坏”的扁平化形象,呈现得立体、复杂,更像是活生生的人。文中的“多管局局长”陈伯,是乡村秩序的守护者。他为了阻止孩子们秋后下河,着凉泻肚,手持磨得锃亮的铁嘴竹篙,吓唬孩子们,用陈伯的话来说“我是替你们老子管你们”。父亲在少年的眼中,更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规定我必须打完两条芦箔才能去游泳;他命令我脱光衣服坐在石磙上;小寒节气,在雪天为我煮糯米菜饭,以至于“糯米饭的香味把我紧紧捆住了”。他粗暴、冷酷,偶有温情一面。少年用纯净的目光把这些矛盾收纳,凸显出乡村中充满矛盾、有血有肉的立体的人。透过少年的目光,读者触摸到了乡土社会的人情世故,看到了底层人物在那个年代的生存智慧与无奈。
更为可贵的是,少年的目光在拆解过去的同时,也完成了自我成长以及自我与土地关系的重塑。文中的少年在观察,在追问,在思考。我下河摸到河蚌,父亲吃饭时,竟然吃出了珍珠——天然的宝贵的珍珠,可惜,被煮熟了。我自责不已。在我十二岁那年,父亲手把手教我“套花”,就是人工授粉。我脸红,身体有了悸动。父亲让我与邻居分享“水花生”,我委屈而怨恨,但也自此对“分享”有了新的认识。平原上的少年,身体与心智在逐渐长成。此时,平原不仅仅是生命历程中的地域符号,也是少年与平原的精神联结通道,更是滋养少年精神世界的庞大根系。
少年角度的叙述选择,直接决定了书籍的设计风格。书中的插图似孩子涂鸦式创作,是从文字土壤里长出的未经雕琢的月光,静静照耀在苏北平原那个静静叙述的少年身上。画家孔巍蒙以拙朴的画风、淡雅的色调,执笔游走于亦真亦幻的世界中,将少年眼中的人事物,转化为灵动的视觉感受。整个画面简约,透着孩子的狡黠。
庞余亮执着少年的目光,缓缓拂过苏北平原上的小村庄。读者从这目光里,看见了未加美化的生活,也看见了隐忍的力量——那是对生命本真的解构。而我们,终会在这样的回望里重塑心中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