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乔/文

　　汪曾祺先生有一双看透生活的慧眼。敏锐的感知能力使他轻易捕捉到别人熟视无睹的细节，洞察丰富的人性，并将其以文字形式表现出来。《世人二三事》就是这样一部呈现世人真相、令我感触颇深的散文集。

　　《世人二三事》分五辑。“荒诞之人”中，收集了在玉渊潭公园卖蚯蚓为业的小贩、去乡下看野景尝野味而改变深宅大院生活的关老爷、在午门历史博物馆蹬三轮车却有裱糊顶棚绝活的祁茂顺等行为模式和生活方式与常人格格不入的人。“古怪之人”中，辑录了卖菜兼“拉皮条”的薛大娘、身居闹市却不为庸常生活所累的无名老人、日本飞机扔下炸弹时仍镇定地用汤匙搅动糖水莲子的郑智绵、熟悉的多个傻子，展现了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谋生之人”中，讲述公共汽车售票员、邮局投递员等底层劳动者的艰难困苦。“通透之人”中，囊括了沈从文、老舍、闻一多等在历史长河中如雷贯耳的学术巨匠，表现他们超凡脱俗的趣味和智慧。“怀念之人”中，缅怀生命中亲近的人，回忆与祖父母、母亲、小学同学的相处和他们带来的影响。

　　汪曾祺先生笔下的这些普通民众，大多面临生活的困境和社会的误解。他们遭遇坎坷，却从未放弃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作者写他们的生活琐碎，字里行间是平等的关注，是对复杂人性的理解和深切同情。《闹市闲民》中，那位无名老人住在公交站台旁的简陋屋子里，除了大冬天，门总是开着。“我”有时和他聊家常，“他就搬出一个马扎儿让我坐等”。由此深入他的日常，了解他一年到头三餐内容不变，“每天只是吃抻条面、拨鱼儿”，知晓他和亲属很少往来，活动范围很小，除了上粮店买面、上副食店买酱，最热爱的就是坐在门口看“闲”。读至此，我感受到这仿佛是经历了各种运动之后，克服了惶惶然戚戚然，只以平和心态看待滚滚红尘的“活庄子”。老人“平平静静，没有大喜大忧”，跟人说话时总是“带着笑意”，那种胸怀坦荡、逍遥自在的生活态度，深深触动了我。《薛大娘》中的主人公卖菜之余，最喜欢帮助大户人家的女佣和街上风流的年轻人穿针引线。在旁人看来，“拉皮条”是道德败坏，薛大娘却毫不在意。甚至在保全堂药店喝茶时，她忽略了家有丈夫的实际，对新来的管事产生好感，并超越了普通男女关系。这种行为触摸到现实中不便公开的隐私角落，涉及生存的复杂性，自然有其争议处。但是，文章中一再提到薛大娘的“利索”“健康”“英气”，“身心都很健康，这是一个彻底解放的人，自由的人”。其中隐含着汪老对人性复杂面的深刻理解与某种宽容态度。它所揭示的，或许正是特定时代背景下个体身心寻求自由的曲折表达。读者很难简单地用对错去评判，这大概就是人性的深不可测之处。

　　汪曾祺先生最令人叹服处，在于他善于捕捉生动的细节，以蕴蓄自然的语言，在日常生活的根基上筑起文字的大厦。《世人二三事》正是从细枝末节入手，以鸡毛蒜皮的小事，写出生活的本质，是螺蛳壳里做道场的高明。“握手是轻轻的。老舍先生执壶为客人倒茶”，简单两个短句，传递出老舍先生待人的温文尔雅。《卖蚯蚓的人》中，“衣服都是宽宽大大的，褪了色，而且带着泥渍，但都还整齐。脸上说不清什么颜色，只看到风、太阳和尘土”，简练的白描手法，传达丰富的信息，力量远超冗长的叙述。感情深藏于笔墨之间，不见奇崛，却节制内敛，给读者留下广阔的回味空间。“慢慢蹬着一辆旧自行车，有时扶着车慢慢走。走一截，扬声吆唤：蚯蚓来——蚯蚓来”，精准描绘人物的神态动作，将辛苦谋生写得富有情致，把读者带入栩栩如生的生活场面。“随手一抓，有时添几条”，两个散淡动词，看似漫不经心，却生动勾画出朴素豪爽的性格。“有个街坊，他挖药材，我跟着他，用用心，就学会了。这北京城，饿不死人，你只要肯动弹，肯学”，谈话式的随意中自然流露出勤奋好学与积极乐观。没有任何主观评价，寥寥数语，人物便已血肉丰满。

　　读毕此书，我的感觉是：不同于宏大叙事的巨著，往往须得正襟危坐伏案深读，《世人二三事》可在任何碎片时间里翻阅，在温暖的文字中重温市井巷陌中的趣闻逸事，感受那份独特的人间烟火与汪老笔下普通生命的坚韧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