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川归海处,照见一代人的精神倒影
——读《万川归》有感
高低/文
作者朱辉在《万川归》后记中写道:“写作者就是一台摄像机,记录时间,回放时间。”这部耗时二十年构思、两年修改的长篇巨著,读来深感触动,最终以“万川归”三字作结。在我心中,它如同被投入时光长河的一颗石子,激荡起个体命运的层层涟漪,更映照出一代人清晰又模糊的精神倒影。
“万川归”三字,初看是万风和、丁恩川、归霞三位主角姓名的巧妙拆解,细细体会,它更是朱辉精心设计的“命运图谱”。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万”对应万风和——他从苏北农村考入大学,乘时代之风成为房地产商人,却深陷于财富与血缘的双重迷思中:儿子非亲生、自己亦非养子的真相,刺穿了“血缘认同”的虚妄,恰如“万”字所象征的喧嚣世相;“川”对应丁恩川——这位将毕生奉献给西北水利的专家,把青春浇筑在白鹤滩水电站的坝体上,成为“国之重器”的具象化身,却终身困囿于城市与乡野的裂隙,如“川”般在奔涌中坚守;“归”则如宿命般镌刻在归霞的生命里——她从水利高才生跌落至机关边缘人,婚姻溃败、精神崩塌后选择江葬,以“归入江河”的方式完成与生命本质的和解,正是“归”字最具悲剧与哲理的注脚。
更令我拍案叫绝的,是三个名字拼贴成“万川归”,暗合《庄子·秋水》“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的哲思。万风和、丁恩川、归霞本如“一条河里的鱼不认识另一条河里的鱼”,却因底层保安李弘毅的器官捐献意外交汇——这个底层保安的死亡,将疏离的灵魂编织成“水做的亲人”。我从中读懂了朱辉的暗示:所谓“归处”,从不是个体的孤独抵达,而是在与他者的联结中,完成对生命意义的确认。
小说的底色是时代。《庄子》中“万川归海”的自然意象,在小说中被赋予了改革开放四十年的人性注脚。万风和的高考、下海,丁恩川的西北坚守,归霞的专业放弃,都是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典型选择——他们被时代浪潮裹挟前行,既享受过红利,也承受过阵痛。著名作家毕飞宇说:“朱辉的60年宏观感,让他写活了一代人的背影。”
但朱辉的深刻在于,他以“水”的隐喻揭示精神困境与突围。万风和烧掉亲子鉴定书,领悟“生不如养,性情投缘远超血缘”;归霞选择江葬,以“水”的包容消解悔恨;丁恩川坚守西北,以“国之重器”的建设致敬理想主义。他们的“归处”,不仅呼应《庄子》“万物齐一”,更突破现代性焦虑的围墙——物质洪流中,精神的“归海”才是终极救赎。
《万川归》的叙事充满“未完成感”:万风和的发妻为何出轨?归霞被绑架的真相是什么?朱辉坦言:“对隐私的体面尊重,是现代叙事伦理。”他不急于揭秘,像外科医生“知何处下刀,亦知何伤不必剖开”。
这种克制成就深度。当万风和失忆追问“我是谁”,当归霞江葬和解,当李弘毅的器官“重生”,我恍然领悟:生命的意义不在于解开谜团,而在于接纳不确定性。正如评论家张光芒所言:“朱辉的叙事伦理转向——真相不重要,凡人无需全知。”这种“未完成”的美学,让小说更接近生活本相:我们终其一生,都在“知与未知”间寻找答案。
合上《万川归》,“万川归”三字的深意越发清晰:它不仅是一部小说的结构密码,更是一代人的精神图谱;它不仅指向“归向何处”的答案,更揭示“如何在流动中安放灵魂”的哲思。正如朱辉在后记中所写:“写这本书,是把自己揉碎了。”当读者翻开书页,那些被揉碎的生命碎片,终将在“万川归海”的叙事中,重新拼凑成完整的光——那是属于我们这代人的,对生命最真诚的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