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折叠的晨昏:忆父亲叶小枚
叶兴方/文
父亲离开的那个冬日,像一场没有预兆的骤雨,仓促得让时光都来不及折叠他留在世间的痕迹。他走时,鬓角的霜雪还凝结着未说完的家常,掌纹里的老茧还缠着几十年养家的晨昏。八十有九的年岁,在旁人看来已是高寿,可于我们而言,他踏过的每一个脚印都刻着未竟的牵挂——那些藏在粗布衣衫里的温柔,落在柴米油盐中的担当,以及在坎坷年月里始终未熄的、为家燃烧的烛火。
他的人生没有宏业丰碑,不过是万千普通人里的一个:战火中躲过流弹,私塾里念过几句“人之初”,后来在集市上吆喝着卖过干货,农闲时扛着扁担走几十里山路收粉丝。日子清淡如水,却在为子女弯腰的瞬间,沉淀出比山更沉的爱。记得他送我上学时,从兜底摸出皱巴巴的毛票凑学费,硬币在掌心“叮当”作响;记得他凌晨挑着海货回家,脸上的疲惫在看到我们兄妹时,化作眼角的笑纹;记得他被“打办”收走粉丝后,坐在门槛上无声落泪,却在第二天依旧拉着手拉车,把苦累踩成脚下的路。
这些碎片般的记忆,是他留给我们的最珍贵的遗产。我怕时光将这些尘埃磨成粉末,怕后代忘了祖辈曾在这样的泥沼里种出对未来的希望——那些与贫穷较劲的日夜,那些被当时的政策挤压却不肯低头的坚韧,那些在饥饿与奔波中依然挺直的脊梁。于是我提笔,不为编纂传奇,只为在回忆录里复刻父亲那时候的模样:看他如何在贫困的环境下护着家人寻一口饭吃,如何用粗糙的手掌把苦难揉成棉絮般的温暖,如何让“勤劳”二字在最普通的日子里生根发芽。
作为长子,我是他故事里无法剥离的注脚。我和父亲曾共同拉着一辆装满砖块的手拉车,在去往石塘的公路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我和父亲曾因升学找大队干部询问信息,被无情拒绝时,我看到了他倔强里藏着的无奈;当我在粉尘飞扬的作坊里接过父亲递来的弓弦时,似乎读懂了他“不望子做官,只愿能立身”的朴素期盼。这些家长里短,在那个年代太过寻常,正因寻常,才更易显示一个父亲最本真的模样——他是撑伞的人,是铺路的石,是我们风雨飘摇中始终可以倚靠的岸。
上世纪80年代初,政策松动,父亲终于能光明正大地摆摊卖干货了。他在松门老街上支起木桌,摆上晒得油亮的鳗鲞、虾干,逢人就念叨:“自家晒的,鲜得很!”有一回,一个渔民家的孩子没钱买,盯着虾干直咽口水,父亲偷偷抓了把塞给他,冲人家爹喊:“孩子长身体,先拿去吃,钱不急!”后来,那渔民送来自家捕的带鱼抵账,两人在摊前推让半天,末了父亲笑着拍他肩:“都是讨海人,客气啥!”
他的账本总记着些“糊涂账”:谁家赊了干货给老人祝寿,谁家孩子学费不够借了后没还上。母亲笑他“傻”,他却指着账本说:“你看,阿三爹欠的,他儿子出海刚回来;春桃家少给的,她男人病了……日子难,互相帮衬着才过得去。”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记的不是账,是他心里揣着的烟火人情。
用远景毛纺厂过滤出来的下脚料做成的棉垫被,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成了抢手货。父亲懂得商机的宝贵,及时和毛纺厂签订收购下脚料的文书。每天天不亮,他就去棉纱厂拉货,老旧的手拉车在石板路上“吱呀”作响。他总说:“这些碎棉花看着不起眼,缝成垫子就能暖人家一整个冬天,值当。”有次暴雨突至,他把雨衣全裹在货堆上,自己淋成落汤鸡,回家后咳嗽了好几天。
父亲每天早上5点钟挑着棉被前往石塘的街巷奔走售卖的身影,像一幅被岁月定格的老照片,一直在我的眼里晃悠。十床棉被压在肩上,扁担在晨曦里泛着油亮的光,他走得很快,鞋底与石板路摩擦出的“嗒嗒”声,似乎每天都要惊醒尚未完全苏醒的渔港。当太阳的鱼肚白贴着渐次升起的炊烟,父亲有节奏的温岭腔叫卖声早已落进渔镇小巷的每个角落。有一次,我偷偷跟在后面,见他在码头边放下担子,吆喝:“新弹的棉垫被,厚实暖和,八块钱一床!”海风吹乱他的头发,他顾不上捋,忙着掀开棉被让人家摸质地——那是用棉纱厂下脚料弹的,虽不如新棉蓬松,但胜在价格便宜,经父母用心缝住的边沿,针脚密实得像海边的礁石。价廉质好的产品深受渔民喜欢,天天销售一空。
可这门生意很快遭了“劫”。我的弹棉花师傅庄小华带着徒弟林大夫半路“截胡”,用更高价格买断了棉纱厂的下脚料。父亲得知后,连夜揣着几枚鸡蛋去厂长家,撞见庄小华正往人抽屉里塞烟。回来的路上,他在田埂上坐了很久,烟锅明明灭灭:“儿啊,咱没人家会来事,可咱不亏心。”后来庄小华念及旧情,答应分些下脚料给我们,父亲却摆摆手:“算了,不跟他们挤了,咱找别的门路。”
那段时间,父亲的扁担换成了鱼刀。凌晨3点的水产市场,他蹲在腥气弥漫的摊位前,挑拣刚到场的鲳鱼、马鲛鱼。父亲从小就跟爷爷学会了劈鱼鲞的刀工。刀刃在他掌心游走,劈开鱼腹的动作快得像海上的浪花,洗净、撒盐、码进水缸,石块压上去时发出“咕嘟”的声响。晒鱼鲞的竹帘摆在天井里,阳光把鱼鳞照得发亮,他戴着草帽蹲在旁边翻晒,哼着不成调的渔歌。有一次,奉化贩子来收鱼鲞,捏着鱼干啧啧称奇:“你这手艺,比海边老渔民还地道!”父亲抹了把汗,笑得露出后槽牙:“我爹当年在海上讨生活,我这是跟海浪学的。”
我成家后,父亲渐渐老了,背开始驼,话也少了,总爱在我店铺旁的石凳上坐着,看我弹棉花。阳光穿过作坊的木窗,落在他斑白的头发上,他眯着眼打盹,听着弹弓“嘭嘭”的声响,像听着摇篮曲。有一次,我问他:“爸,你这辈子累不累?”他醒过神,咧嘴笑:“累啥?看着你们成家立业,我这心里啊,比晒足太阳的棉花还暖和。”
弟弟买了卡车跑运输,年近六十的父亲又成了“押车员”。他揣着搪瓷缸坐在副驾驶座,沿途给弟弟讲“防骗经”:“遇到货主递烟,先看看过滤嘴有没有异样;卸完货数钱,要对着阳光照照水印……”有一次,卡车在山路上抛锚,父亲蹲在车轮旁鼓捣了两个时辰,满手油污地修好了水箱。弟弟心疼:“爸,您歇着,我叫修理工。”他却拍着轮胎笑:“我年轻时拉板车,啥毛病没见过?这点小事,难不倒我。”
晚年的父亲最爱窝在三楼南室看书。老式电视机放着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他跟着哼“英台不是女儿身”,手里捧着磨破封面的《三国演义》,读到关公败走麦城时,忍不住拍桌子:“可惜了!可惜了!”有一次,我回家,见他对着影碟机掉眼泪,看《红楼梦》里黛玉葬花,他抹着眼睛说:“这丫头命太苦,跟你奶奶年轻时似的……”
2022年冬天,新冠病毒像一张无形的网,网住了太多人。父亲感染后住院半个月,最后几天总拉着我的手念叨:“想回家,想看看你们……”他走的那天,松门下着小雨,我握着他渐渐变冷的手,想起小时候他给我买糖,糖纸在我兜里攒了一沓又一沓。如今糖纸早没了,可那份甜,还在心里化不开。
父亲下葬那天,老街上好多人来送他,有当年赊过干货的阿婆,有被他帮过的渔民,还有曾在摊位前玩耍的孩子。他们说:“叶老爹是个实在人,心里装着大家呢。”我站在墓碑前,看着“叶小枚”三个字,突然明白:他的一生,不是没有宏业,而是把“家”砌成了最宏伟的碑;他的故事,不用高大恢宏,只因浸透了爱与担当,就足以让子孙在岁月里时时回望,刻刻铭记。
重走松门老街,狮子巷的石板路换成了水泥路,父亲当年摆摊的位置变成了菜市场。有时我会坐在老家门口,看阳光斜照,恍惚间还能看见那个扛着扁担的身影,在暮色里走来,走向他为家奔忙的清晨与黄昏。而我写下这些文字,不过是想让风知道,让云知道,让每一个懂得何为“父亲”的人知道:这世间最平凡的坚守,往往藏着最动人的史诗,就像我父亲,用八十九个春秋,在人间写了一首关于爱与责任的最朴素的长诗。
如今再回狮子巷,父亲住过的三层小楼,三楼南室的窗台上还放着他的《三国演义》,书页间夹着一片干枯的菊花。每当海风吹过,总觉得是父亲的声音传来,那声音里藏着他最朴素的愿望:希望后代秉承他的风格将优良品质世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