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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004版:海潮

棕立

  陈连清/文

  棕榈是棕榈科常绿乔木,树干圆形,叶近圆形,像一把大伞撑着,亭亭玉立,风度翩翩。一株棕树每月长一片棕叶,一年12片。当棕榈年轮里沉睡的季风密码在蓑衣匠指尖苏醒时,每圈纤维便化作抵御风雨的铠甲。它是个大家族,有2600多个分支,在我国秦岭和长江流域以南地区广泛分布,浙东生长的大多为毛棕山棕和密棕几种。

  棕榈之名始于先秦《山海经》中的“石翠之山,其木多棕是也”。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释名棕榈,因皮中毛缕如马之鬃毛,音同,故名。

  家乡制作蓑衣用棕榈,实际上是用棕榈叶的棕片。棕叶长在树上,上部分是像蒲扇一样的绿叶,下部分是包裹着树干的棕色纤维。家乡把叶的下部分纤维称为“棕榈”,实际是简称,都这么叫,也就约定俗成了,人们去买棕榈纤维就叫买棕榈,取棕榈纤维叶片叫剥棕榈。高高的棕榈树,人们通常要架梯爬到上面才能作业。棕榈纤维是围着圆形的树干包着,中间有一根梗,宽宽的,淡黄色,与纤维一般高,在纤维之上是绿色蒲扇状的绿叶。这蒲扇撕作篾条,便是浙人扎粽的天然丝线,糯米蒸透时沁着草木清气。

  剥棕榈是用一把小刀从棕榈梗的一旁从上到下划下来,再在纤维和树干的交接处划一个圆,使其脱离开来,斩去“蒲扇”,一幅棕榈就剥下来了。剥棕榈如剥芥菜,而它是昂起颈项,“任君千度剥,意气自冲天”。棕榈剥下后,要晒干、去粉、分类。色泽好、纤维密、修长的用于蓑衣的正面,次等的用于里子。销量减少后,就转向做棕扫帚,做地毯,做船用绳索,也有用来串棕床,东方不亮西方亮。

  串蓑衣的人看到棕榈,就像是见到久别重逢的老友。家里能种上几株棕榈,那是很得意的。虽然分布广泛,成片成林的是没有的,都是零星分散的,像夜雨初霁天空廖落的星辰。

  串蓑衣需要大量的棕榈,自家又满足不了。于是就把目光投向了市场;市场是一只万能的手,它会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来把分散的棕榈集中起来,满足蓑衣生产的需要。棕榈变成了商品,但只是去集市上买,还是不够,人们便利用农闲时节,漫山遍野,进村入户去买棕榈。本地村镇,邻县山乡、城市公园到处去搜寻。“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翻山涉水两肩霜花,一路豪歌向天涯……

  我曾和发小去过本县的山乡,如大闾、岙环、青屿、坞根等地,也去过邻县乐清大荆、雁荡,三五成群,一路吆喝着去买棕榈。那年,我和朱学良、童福增等人去大荊买棕榈,天没亮就出发了,步行至温峤青屿到达湖雾水涨的山乡,跑了几座山岗,一见到棕榈树,就会眼睛一亮,哪怕最高最险的山崖也要攀上去。看好了能剥的棕榈树,再去村里找主人,把主人叫到山上,谈好条件,就上树去剥。那时的我,虽然和他们一起风餐露宿,但他们还是把我当成农民中的“书生”,我只站在下面“监督”。中午时分,拿出带来的几个糯米饼,在湖雾街要了点开水,就囫囵起来。下午,在大荊山乡转了几座很陡的山岗,上蹿下跳,至夕阳下山,好不容易买足了几担,每担少说也有七八十斤。回来的路上,我肩上磨破了皮,于是将担子往没破的地方挪;虽然力气是有的,但影响了行进的速度。学良等就加快速度,将担挑到前头,歇下来,回过头来将我的担接过去挑一段。在一段路上,他挑了两担,而我有些段是空着手的。挑到青屿已经夜色降临。挑挑歇歇,轻轻地吼着“哎嗬啊嗬”,一路挥汗,到家已是精疲力竭,身子像是散了架似的。

  一次,我跟随少年朋友六七人一起去玉环采购,夜里出发,到玉环城里天已放亮。随后到陈屿,“棕榈卖伐棕榈哦”的吆喝声回荡在炊烟袅袅的美丽山村。到了蚘蠓岙,才放声叫了半句,后半句戛然而止,忽然看到一个曾在温岭读书的女生,脸上一阵火烧,立马像做特工似的把身隐到树旁,但心里清楚,那同学眼睛余光已扫见,怪不好意思的,这一躲无异于掩耳盗铃。那时做这种事也有点偷偷摸摸。过了一关后,溜到邻村,吆喝声依旧。价钱得反复谈,多次拉锯战,如谈妥价格,其他同伴就架起梯子,像猴子上树,三下五除二剥个精光。我手笨,只能旁观。经过一整天的奔波劳作,每人一担重百斤的棕榈已买好,心里乐开了花。

  落日的余辉照在海岛上,山乡一片金灿灿,远处大海碧浪中升起雾霭,慢慢地向四处弥漫开来。同伴说,晚上要借宿农家了。我心里犯嘀咕,这穷乡僻壤的向谁去借?想不到山乡农民很好客。我们来到了一户人家,房子的外墙是用小石子砌的,主人是五十岁开外的老农,听我们说要借宿,就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苦。出门人难啊,就来吧!”我一看,虽然简陋空旷,倒也是三层楼房,感觉很舒畅。老农的家人也很客气,他们打水、烧饭、置被褥,忙开了,如是自家客人到来一般。当晚,老农烧了一大锅的红薯和马铃薯,我们吃得十分香甜。早晨也吃了他家的早餐,我们付给他钱,他真诚地说“不要”,我们无论如何要给他,在百般推托之下,他只好收下。

  时至今日,我常常想起山沟里的老农那晚用皴裂的手掌护着煤油灯芯的那簇微光在石墙上摇晃的影子;又常常在恍惚间看到这一影子与棕榈叶尖的露珠形成重合。陌生人的善意原是最朴素的星辰,在困顿的褶皱里,照亮人性最初的经纬。

  回程,百斤重担从陈屿挑到玉城就已叫苦连天。接下来是挑一段歇一会儿,如有手扶拖拉机经过,就好说歹说乘上一段。我也不知我们是怎么到的腾岭山下,俗话说“腾岭腾半天”,岭,又陡又长,每上一步都要竭尽全力,扁担嵌入血肉如刑枷啮骨。肩挑棕榈攀登腾岭时汗水砸在青石阶上绽成八瓣花,像极了种子破土时倔强的意象。每走5分钟停下歇10分钟,像老牛耕地喘着粗气;左肩压得不行就转右肩,一会儿左一会儿右,肩上红红的肿肿的怕是出血了。那年肩部细胞的记忆,如今在座椅上复发为生态乡愁的阵痛。

  就这样艰难攀爬,浩荡队伍快到岭头时,也就快到终点了,一个个像运动员比赛似的,咬紧牙齿拼尽洪荒之力冲到了顶点。岭头歇下,凉风吹来,这才大彻大悟:原来这就是人生最大的快乐和幸福!

  买棕榈的短暂实践,使我明白翻越腾岭时的每一步踉跄,都证明了“人比山高”的至理;苦难在脊梁刻下的纹路,终将转化为丈量生命广度;对我教育至深的还凝结在一个字上,那就是一个“逼”字。

  从一个地方说,我的家乡资源奇缺,人多地少,没饭吃,逼得家家户户去寻找门路,于是逼出了蓑衣生产的行业;串蓑衣没有原料,那就千山万水,棕榈的原料也就源源不断地汇聚到这个水乡小镇。就个人说,我经受过了买棕榈的艰难磨炼,培育了自己的苦劲韧劲和能力,这完全是逼出来,如果不去实践,你永远无法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潜能。

  苦难不是好东西,它是最残酷的雕刀,将生命刻成能刺破苍穹的棕榈。当蓑衣退出农耕历史舞台,棕树依然挺立山崖——棕榈被剥去千层外衣仍挺立的秘密,恰如人类在绝境中觉醒的生存智慧。被风雨磨亮的纤维经脉里,跳动着“逼”字的永恒心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