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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0005版:青草地初中

父亲,父亲

  ●大溪二中 章美云

  父亲走了已整整19个年头。

  于我,这并非一时的暴风雨,而是一生的潮湿。在键盘上敲击“父亲”二字时,我的手指在空中悬了半晌。这两个字太重,写下它,我积攒了整整19年的勇气。

  小时候,父亲是我的天。有他在,山里的夜路我也不怕。放露天电影,是那个年代乡下的盛事。隔壁村晒谷场上,发电机“突突”响,白布幔子一挂,方圆几里的人都来了。父亲总让我骑在他肩上,说这样看得真切。《铁道游击队》里,刘洪飞身扒火车时,我紧张地攥着父亲的耳朵惊叫。电影精彩吸睛,一两个小时,父亲从不舍得把我放下。散场时,狡黠的我为了继续享受被父亲背而不用自己走路的优待,故意闭上眼睛假寐。父亲摇我的手:“囡,醒醒,回家去喽!”而我,偏把眼睛闭得铁紧,不回话。然后,便能听见父亲和邻居说:“这囡,一看完电影就困。”

  月光如水银般洒下,照得砂石路发白。我像只小猫一般,伏在父亲宽厚的后背,感受着父亲的步伐与呼吸。快到家时,我就会适时“醒”来,“哧溜”溜下背就往屋里蹿。父亲在后头笑骂:“个小鬼,滑头得很!”而待到下回,我故技重演,父亲亦背我如旧。那时我还暗地里笑他太傻,现在想来是我自作聪明了。

  上小学时,最怕雨天走山路。山区的雨天多雾,独自走在放学路上,漫无边际的烟雾蒙住远山,我自是害怕的。突然一声鸟儿拍动翅膀的声音,总让我心惊胆战。路旁杨梅树下新增的坟堆,撒在地上的五颜六色的塑料花瓣,还有被风卷起的冥钱,似乎都带着一张吓人的鬼脸。尤其是山脚下的那间庙宇,雨天里的泥菩萨看起来青面獠牙,香火熏黑的幔帐随风飘起,像随时会伸出手来抓人。“下雨天走山路,我怕。”有天吃饭,我扒着碗沿含含糊糊地说了句。后来的每个雨天,父亲都送我到山口,看着我“噔噔噔”跑到山脚。放学时,在山脚下抬眼,远远就能望见雾里立着个人影,衣裳被山风鼓得晃荡。“囡,阿爸在这里,不要怕。”父亲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却把整条山路熨得平平坦坦。我一脚一脚跳上台阶,脚脚都走得踏实而安心。

  高一那年,我逞能割甘蔗。刀起,竟削去了半块皮肉。白森森的指骨露出来时,从小晕针晕血的我眼前一黑。父亲见状,二话不说,背起我就往山下跑。我虽不胖,到底是个半大姑娘了,伏在父亲背上,我能清楚听见父亲沉重如拉风箱的喘息。“放我下来走……”我话音未落,就被父亲往上颠了颠:“别动!阿爸背——得——动!”

  卫生院里,不会熬痛的我嚎得地动山摇,其实就缝了三针,倒把医生逗乐了:“姑娘家,嗓门倒亮。”回头找父亲,却不见踪影。医生努努嘴,长椅上躺着个人,脸色比纱布还白。问怎么了,他摆摆手:“看别家孩子缝针没事,轮到自己闺女……”话没说完,眼圈先红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红了眼圈,我竟不知道我无所不能如超级英雄般存在的父亲,原来也会流眼泪。我更是没有想到,结婚回门那天,隔壁阿婶拉着我的手说:“闺女,你结婚出门那天,你爸躲在二楼窗台后头抹眼泪呢……”

  关于父亲爱我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的父亲确乎没有什么大文化,初中毕业后就帮着爷爷开始养家了。他也确乎没有教过我什么大道理,只是一味地宠溺着我。父亲从未凶过我。唯一的一次,他瞪了一眼扰了他午睡的我。我委屈得不行,最后还是父亲拿五毛钱瓜子和五块薄荷糖哄的我。就是这样,父亲用他质朴且笨拙的方式,给了我无限的偏爱,托举起一个心中盈满爱的小孩,让我一生活得自信、阳光、有勇气!

  父亲的离开,是个意外。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听不得“父亲”一词,执教不了《背影》《台阶》等文章。还没开口,眼睛便会起一层大雾,连带着呼吸都感到疼痛。我不知父亲离开的那天,山里可曾起了大雾。无数次午夜梦回,我站在当年父亲等我的山口,听见风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囡,阿爸在这里,你别怕。”转身四顾,有的只是茫茫雾气,雾气茫茫。

  “阿爸,我在这里,我不怕。”多想大声地回应你,多想请你放心,你一直呵护的小女孩已然长大。

  温暖地想起你,我亲爱的阿爸,在你离开我整整19年后的今天,在未来每一个不可预设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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