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林深处照见文明来路
——读《神农野札》
史岩峰/文
晨雾在箭竹叶尖凝结成珠,此时,陈应松正蹲在海拔三千米的岩隙间,仔细观察一株珙桐的萌芽。二十余年的持续观察,最终凝结成《神农野札》中极具张力的生态书写。当现代社会的齿轮以分秒为单位切割生命时,神农架的山谷依然遵循着地质年代的节奏,巴山冷杉的年轮里,藏着文明的原初密码。
这部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是陈应松深耕神农架林区廿载的文学结晶。全书以“野”为精神内核,既展现了神农架作为第四纪冰川时代生物避难所的特殊性,又重构了被现代文明遮蔽的生存智慧。从《异兽志》中金丝猴的族群关系,到《野食》里山胡椒拌苦荞的味觉记忆;从《盲者的史诗》对汉族创世神话《黑暗传》的抢救性整理,到《打豹者》中猎户与野兽的生存博弈,陈应松以博物学家的严谨与诗人的敏感,编织出自然史与人文史交相辉映的双螺旋结构。这部作品不同于传统生态文学对自然景观的浅表赞美,它将神农架视为理解中国生态文明的重要标本,在冷杉林与云海间搭建起观察现代性困境的瞭望台。
陈应松的写作始终保持着地质分层般的透视能力。在《冬之语》中,他将神农架的雪季比作“天空的盐场”,这种通感式的语言不仅精准捕捉了高海拔地区降雪的晶体特性,更隐喻了工业文明对自然本真的侵蚀。当都市人通过空调系统模拟四季时,山民们依然依靠观察箭竹倒伏方向来预判暴风雪。这种原始而有效的生存智慧,恰如《蒙塔尤》中中世纪牧羊人通过云层厚度判断放牧时机的古老经验,构成了一个未被技术理性污染的认知体系。在《湖泊高悬》中,作者描述大九湖湿地时,摒弃了无人机航拍的上帝视角,转而用苔藓的触感、冷水的腥气、水鸟振翅的声波构建立体感知网络。这种身体在场的写作伦理,使文本成为对抗虚拟化生存的文学宣言。
书中对边缘群体的持续关注,展现出微观史学的叙事野心。《鹞子岩往事》记录了采药人在绝壁间种植党参的生存技艺,那些悬挂在云雾中的药圃,既是挑战重力法则的生命奇迹,也是农耕文明与险恶环境博弈的鲜活见证。陈应松笔下的山民形象,与《屠猫记》中18世纪巴黎印刷工匠有着相似的精神质地——他们都代表着被主流历史叙事忽略的沉默大多数,却在日常劳作中保存着文明延续的隐性基因。当现代教育体系将知识封装成标准化产品时,《盲者史诗》中胡崇峻通过触摸竹简搜集汉族史诗的原始方式,反而呈现出文化传承更本质的形态:知识不应是实验室里的标本,而应是流动在血脉中的生存记忆。
陈应松提出“森林是地球五脏六腑”的论断,这种将自然机体化的认知,既超越了人类中心主义的傲慢,又区别于浪漫主义的自然崇拜。他在《林中》强调“用缓慢、木讷的方式爱自然”,这种带有道家哲学色彩的生存智慧,在《野食》篇中得到具象化呈现:山民采集岩蜂蜜时遵循“取半留半”的古训,这种克制与商业采蜜船的掠夺式作业形成尖锐对比。当全球气候谈判陷入技术指标争论时,神农架守林人通过观察箭竹开花周期预判生态危机的经验,或许能为现代环境治理提供更本质的思考维度——生态平衡从来不是数据模型的产物,而是千万年协同进化形成的生命共识。
陈应松的语言炼金术在《异事录》中达到巅峰。他将神农架的怪诞传说与地质运动史并置书写,使白虎化人的神话获得了科学解释的可能——某个古代巴人部落或许掌握了虎皮伪装术,这种生存智慧在传说中被神秘化为图腾崇拜。这种将《搜神记》的志怪传统与当代博物学相结合的叙事策略,既延续了《聊斋志异》“写鬼写妖高人一等”的文学基因,又赋予了神秘主义以实证精神的内核。当人工智能开始解析《黑暗传》的叙事结构时,这些源自山民口述的创世神话,反而显现出比数据算法更接近文明本质的阐释力量。
暮色中的神农顶,陈应松曾目睹最后的光线在冷杉树冠上形成金色冠冕。这个充满神性的场景,恰是《神农野札》的精神写照:在技术理性解构一切神圣性的今天,那些被现代文明视为落后的生存方式,反而保存着文明最初的灵性之光。当城市霓虹遮蔽银河的夜晚,翻开这部浸透露水与松脂香气的著作,或许能让我们在基因深处唤醒某种远古记忆——关于人类如何与自然签订契约,关于文明该以何种姿态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