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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004版:海潮

桑葚熟时忆故园

  子安/文

  暮春的黄昏,雨丝总是斜斜地飘洒,宛如阿嬷纺车上抽不断的丝线。我站在晋江畔的骑楼下避雨,忽见巷口一位老伯挑着竹筐蹒跚而过,筐沿探出几串紫得发黑的桑葚,露水在绒毛上颤抖。那抹熟透的紫,瞬间染透了记忆的天空,带我穿越三十里水云,回到故乡。

  老厝后院的桑树,是阿公在阿爸周岁时栽下的。那树生得奇特,根须在红砖墙缝里蜿蜒如蟒蛇,枝桠却温柔地向天空舒展,仿佛要接住云彩,包进桑叶里。每年惊蛰刚过,青玉般的桑果便在油亮的叶丛间探出头来,阿嬷总说这是土地公撒落的玛瑙珠子。

  清明前后,桑葚由青转粉,整条巷子都沉浸在酸甜的香气中。我常踩着燕尾脊漏下的光斑,挎着阿嬷缝的布兜攀上树杈。树皮被几代人磨得滑亮,即便膝头发烫,我也不肯停下。最高处的那串“乌珍珠”,阿公总是留着,说是给月娘娘的供品,但其实最后都进了我的手帕。

  某个梅雨绵绵的午后,我偷摘了祠堂前供着的桑葚,被守祠的九叔公逮个正着。他用竹烟杆敲着青石板,非要我背《二十四孝图》。阿嬷挎着竹篮匆匆赶来,篮里装着新蒸的鼠曲草龟粿,蒸笼布上还凝着水珠。“小孩子不懂事,您老吃块甜粿消消气。”她边说边往我嘴里塞桑葚,紫红的汁液洇湿了我绣着缠枝莲的围兜。

  桑叶簌簌响动的时节,阿嬷会搬出祖传的陶瓮酿桑葚酒。洗净的果子要在竹匾里晾上一日一夜,她说这样酿出的桑葚酒才甜。我总趁她转身时,偷偷把最饱满的几颗藏进装麦芽糖的锡罐里。夜里,就着煤油灯的光,看它们在玻璃瓶里浮沉如星。

  树影最浓处藏着我的秘密基地。那年三叔公从南洋寄回一个铁皮饼干盒,我把它卡在树杈间,里面存着蝉蜕、彩石和写满歪诗的作业纸。有次暴雨冲垮了老墙,饼干盒滚落泥水中,浸透的纸页上,墨汁化开的“桑”字竟像极了阿嬷发髻上的木簪花纹。

  桑葚熟透时,会自己往下坠,“啪嗒啪嗒”砸在天井的陶缸盖上。这时节,阿嬷总要念叨:“落果如落发,捡不尽哟。”她教我用晒干的桑叶包住熟果,说这样能裹住香气。如今我才明白,那些层层叠叠的绿,原是岁月包裹乡愁的茧。

  旧厝拆迁前夜,我在树根处埋下了阿嬷的银顶针。月光穿过即将消失的燕尾脊,在树身上留下破碎的光斑。最后一颗桑葚落在顶针埋藏处,溅起的汁水像极了那年阿嬷为我染指甲的桑葚泥。

  雨停了,卖桑葚的老伯已不见踪影。我走进街角的甜品铺,要了碗冰镇石花冻。当掌柜的阿婆撒上新鲜桑葚时,紫红的汁液在透明的冻品里晕开。恍惚间,我又看到了老厝后院里,阿嬷正弯腰捡拾坠落的星辰。远处传来南音咿呀,唱的是《陈三五娘》里的那句:“春去秋来桑叶黄,留得相思寄月光。”

  瓷勺碰着碗沿的清响中,我忽然尝到了故园四月的味道——那是混着红土腥气的甜,是燕脊割碎的云絮,是阿嬷衣服上洗不掉的紫,是闽南四月的风裹着五月的雨,统统酿进了时光这坛老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