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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004版:悦读

智能门锁困住的乡音

——读《老漂一族带娃记》

  诸纪红/文

  东莞地铁四号线的自动扶梯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左手紧握婴儿推车,右手扶着颤抖的膝盖,在机械轰鸣声中不断调整站姿。推车里熟睡的婴孩、老人背包里露出的降压药盒,以及她紧盯楼层变化的紧张眼神,共同勾勒出当代中国城市化进程中隐秘的流动图景。周齐林的《老漂一族带娃记》以精准的笔触,揭开“老漂族”群体层层叠叠的生活褶皱,在代际互助的温情之下,展现了城乡迁徙中的阵痛与悬浮式生存的荒诞。

  作者耗时一年追踪了27个跨省迁移的带娃家庭,从赣南山区到珠三角城市群的迁徙路线上,每个坐标都揭示了被现代化叙事掩盖的生存细节。在深圳某高端小区,65岁的江西农妇王春娥每天清晨5点半起床,不仅要给3岁的孙子冲泡进口奶粉,还要掌握智能门锁的指纹录入、垃圾分类App的使用,以及如何用手机导航找到社区医院。这些琐碎日常被作者转化为具体数据:书中收录的182份购物小票显示,老漂族每月平均需处理23种新品牌婴幼儿用品;对46位老人的访谈证实,78%的受访者在带娃首年出现睡眠障碍。当非虚构写作易陷入宏大叙事陷阱时,周齐林选择用显微镜观察生活中的细微之处——方言沟通困境、医保结算焦虑等,共同编织成一张细密的社会学图谱。

  在文学建构上,作者巧妙运用“双重空间并置”叙事策略。江西老宅门楣上褪色的春联与东莞出租屋里电子监控屏的冷光,宗族祠堂中渐熄的香火与儿童早教中心闪烁的智能屏幕,形成强烈的时空对比。这种撕裂感在暴雨夜达到顶峰:患有风湿的刘阿婆为发烧的孙女物理降温时,手机里家族微信群正直播着老家百年祠堂的坍塌。作者未采用廉价抒情,而是以物理空间与文化记忆的错位自然呈现出荒诞意味。当带孙辈参观动物园成为老人理解城市文明的必修课时,铁笼里困兽的意象与悬浮的老漂族形成隐秘联系,这种克制的象征手法赋予文本超越个案的社会寓言性。

  文本最具突破性的价值在于对“奉献伦理”的祛魅书写。传统孝道中的“含饴弄孙”浪漫想象,在作者笔下裂变为具体的生存挑战。74岁的退休教师李建国在辅导孙子奥数题时,发现教学经验在“幼小衔接”焦虑中失效;湖南的周美凤需通过抖音学习儿童营养餐制作,却在直播间打赏中沦为儿媳眼中的“落伍者”。这些情节颠覆了“隔代抚养”的情感滤镜,暴露出知识代际传递链的断裂。作者通过47个家庭冲突案例分析,揭示了老漂族在“工具理性”与“情感羁绊”间的撕裂处境——他们既是市场化育儿体系中的廉价劳动力,又是维系传统家庭伦理的最后纽带。

  在城市化迅猛发展的今天,超过1800万老漂族用变形的膝关节丈量着异乡的柏油马路,他们的医保卡留在户籍地,情感寄托悬浮在视频通话的像素里。周齐林的书写如一组精准的CT影像,既扫描出个体命运在制度夹缝中的变形轨迹,也显影了时代的精神疑难。当书中某位老人将孙子误锁在智能家居系统失控的房间里,物业维修单上的解决方案是“建议雇佣全天候育儿师”时,这荒诞一幕已超越个体遭遇,成为审视现代性困境的棱镜——在技术崇拜与人性温度、效率至上与传统伦理的碰撞中,老漂族既是见证者又是牺牲品。

  这部作品在纪实性与文学性之间走出了危险而优雅的步伐。文本中的药盒、方言录音、被孙子修改的手机字体,不仅是非虚构写作的实证材料,更是漂浮时代的精神坐标。当作者记录下某位老人将老家门前的桂花树移栽到东莞小区花坛时,这一象征行为恰好隐喻了老漂族在城乡之间的尴尬定位——他们的根系被迫迁徙,却永远无法在混凝土缝隙里真正扎根。这种悬浮式的生存状态,或许正是中国社会转型期最疼痛的骨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