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壁上的证词
——读《比山更高》
李泽程/文
凌晨两点,宿舍楼道的应急灯准时熄灭。手机屏幕的冷光照在《比山更高》的封面上,宋明蔚的这部作品以岩壁图案为底,烫金纹路在黑暗中浮现,宛如通向云端的悬梯。这部非虚构作品记录了中国自由攀登者二十年的浮沉,意外地成为了我逃离论文焦虑的避风港。那些在绝壁上寻找支点的人,与在现实夹缝中探寻自我的年轻人,有着相似的生存哲学。
全书以四组平行叙事勾勒登山者的精神风貌:从清华学子严冬冬撕碎学位证的决绝,到马一桦团队在千禧年初用麻绳挑战蜀山之王;从白河岩场用粉笔标记青春的攀岩者,到新生代面对商业赞助的迷茫。作者以考古学家的耐心,从登山日志、法庭卷宗甚至遗物清单中搜寻记忆碎片,将数百人的故事熔铸成一部反抗平庸的集体史诗。与探险文学对“征服”的渲染不同,本书更聚焦于肉身与岩壁碰撞时迸发的存在主义火花。当手指嵌入岩缝的瞬间,世俗的成功学轰然崩塌,展现出生命最原始的质地。
作为Z世代读者,严冬冬的轨迹让我在图书馆玻璃幕墙前驻足沉思。这位2004年的清华学霸,本可轻松跻身精英阶层,却在毕业前夕放弃学位,以翻译外文登山手册的微薄收入支撑荒野之行。他的《免责宣言》并非英雄主义的宣战,而是对规训社会的温柔反叛。“我的生命我负责”,这七个字在绩点竞赛与考公热潮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耀眼夺目。书中那张夹在遗物中的托福成绩单尤为刺眼——113分的成绩证明他完全有能力融入主流,但雪崩带走的登山者最终选择了垂直方向的陨落。这种决绝让我想起了宿舍楼里那些昼夜奋战的同龄人:有人在代码中寻觅自由,有人在考研教材中埋葬理想,而我们共同承受着某种悬浮状态的焦虑。
宋明蔚对技术细节的痴迷为文本赋予了独特质感。他精确标注每根岩钉的型号、每段绳距的时长,甚至还原遇难者运动相机最后三秒的帧率变化。这种工程师般的冷静,在描述90后攀登者黄思源的死亡时达到了极致:GPS定位信号消失的坐标、冰爪在蓝冰面划出的0.7毫米刻痕、遗落在C2营地的半包奥利奥……这些数据碎片在书页间筑起数字墓碑,让死亡摆脱了悲情叙事,成为可被衡量的存在。作为大数据时代的原住民,我对这种“用理性解构浪漫”的书写策略感到惊讶:当算法将人类体验压缩成参数时,书中攀登者用血肉之躯对抗岩壁的原始记录,反而构成了对技术异化的诗意反抗。
最震撼的并非冲顶时刻的惊心动魄,而是日常生活的断裂瞬间。刘喜男妻子保留的登山鞋,鞋带仍保持着丈夫出发前系的双渔人结;王大在岩馆角落发现十年前留下的粉袋,碳酸镁粉末已板结成钟乳石般的硬块。这些物品在书页间构建起隐秘的时空隧道,让我想起了宿舍衣柜深处那件褪色的高中校服——我们都试图用物质载体抵御记忆的消逝。当严冬冬的母亲反复摩挲儿子小学作文《我的理想》时,铅笔字迹已被泪水模糊成云团,这一细节在生育率持续走低的当下显得愈发尖锐:上一代人的期许与新一代的自我实现,是否注定是一场没有保护绳的攀登?
在短视频消解深度的时代,书中“七年开辟一条30米岩壁路线”的叙事显得如此奢侈。白河攀岩者们用2000次尝试打磨出的“中国路线”,在抖音文化里或许不及一条三秒的滑坠视频刺激。这种“低效”背后蕴藏着惊人的精神纯度:当同龄人在手游中追求即时快感时,他们却在岩点上寻找痛觉与愉悦的精确平衡点。这种对抗消费主义的时间观,意外地与海德格尔“向死而生”的哲学相呼应——在粉笔标记的线路上,每个手点都是存在意义的锚点。
合上书时,晨光正掠过教学楼的玻璃幕墙。书中那些坠入冰裂缝的身影,与教室后排趴睡的同学在视网膜上短暂交叠。或许每个世代都需要自己的“未登峰”:对60后而言是冲破体制的勇气,对80后而言是市场经济的浪潮,而对Z世代的我们而言,则是在信息茧房中寻找真实的支点。严冬冬们用冰镐凿出的,不仅是岩壁上的路线图,更是一份关于自由可能性的证词——它提醒着所有在躺平与内卷间摇摆的年轻人:垂直方向的坠落,有时比水平方向的匍匐更接近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