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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004版:悦读

玻璃胃里的潮汐周期

——读《有山与谷》有感

  李泽程

  宿舍走廊的声控灯第五次熄灭,泡面的热气在书页上凝结成珠。崔君笔下那位将纽扣埋进花盆的少年,猛然抬头,透过纸页与我目光交汇。在这个被游戏音效与论文截止日分割的夜晚,《有山与谷》中潮湿的胶东风,带着铁锈的气息,涌入我的肺叶,让我想起了父亲工具箱里那永远擦不净的扳手——那些被成年世界磨损的金属部件,在文学镜像中发出“嗡嗡”的声响。

  这部荣获文学奖项的中短篇小说集,通过七则发生在山东半岛的故事,描绘了当代青年精神世界的断层。从传销窝点膨胀的欲望,到短视频时代的虚妄狂欢,从阁楼尘埃中的罪疚感,到试衣间里破碎的婚姻镜像,崔君以地质学家的严谨,在城镇的褶皱中挖掘出代际隔阂、性别困境与存在焦虑的矿藏。这些故事带着咸腥的海风,既如《海岸》中母亲默默埋下的金属纽扣,在时光中氧化出新的面貌,又如《平流雾》里永远晾不干的校服,在潮湿中滋生出霉菌般的疼痛。

  作为应试教育下的青年,我常在《椿树上的人》中看到自己的裂痕。在江边阁楼独居的兄长,每当潮水漫过防洪堤,就蜷缩进弟弟的旧毛衣。这细节让我想起高考前夕撕碎的模拟卷——那些被父辈期望压弯的脊椎,最终化作了小说中椿树年轮里淤积的松脂。崔君并未廉价地贩卖青春伤痛,她冷静地展现了《斜坡》中女儿用烟头烫伤掌心的瞬间,那种混合着自毁与抗争的灼痛,正是我们这代人面对内卷狂潮时的隐秘应激反应。

  在快递站兼职的深夜,《有山与谷》同名篇章中的传销现场总会在眼前浮现。那些被成功学催眠的年轻面孔,在地下室高举双臂呼喊口号的场景,与招聘会上西装革履的我们形成了残酷的对比。崔君笔下,那个吞食谎言充饥的少女,何尝不是被绩点与实习证明异化的同龄人?当小说中的女孩在骗局破灭后仍固执地比出“山与谷”的手势,我突然听懂了自习室里键盘敲击的某种节奏——那是对抗虚无的集体节拍,是悬浮一代自创的莫尔斯电码。

  《狐狸的手套》中未婚夫妻的猜疑游戏,让我想起了社团招新时精心准备的简历。男女主角在冬日街头共享手套的保暖计谋,与我们在社交软件上试探的聊天记录产生了诡异的共鸣。当女主角发现男友手机里的暧昧信息,镜中扭曲的身影让我想起了第一次穿上不合身正装的自己——所有成年世界的入场仪式都伴随着某种形变,就像小说中那副被雪水浸透的手套,保暖的功能终究败给了湿润的狼狈。

  真正刺痛我的是《海岸》中父与子的沉默对坐。渔船马达轰鸣,父亲将生锈的船钉按进儿子掌心。这个充满痛感的传承仪式,解构了青春文学中虚浮的“成长”定义。在我们这代人的经验里,父辈的生存智慧已变成需要破译的密码。就像我无法理解母亲为何将破损的纽扣埋进花盆,也无法解释父亲为何总在酒后擦拭那辆报废的摩托车。崔君用文学显微镜放大了这些日常场景的细节,让我们看清所谓的代沟不过是不同时态的生存策略在互相碰撞。

  崔君的语言系统中藏着惊人的化感能力。《平流雾》中永远悬挂在街道上的湿毛巾,《斜坡》里渗入混凝土的护手霜香气,这些通感意象像一组精密的反光棱镜,将城镇青年的精神光谱分解为可感的具体物质。当我在实验报告中记录溶液pH值变化时,突然意识到这些故事本质上是大型社会实验的观察记录——作者将整个时代装进了胶东半岛的烧杯,用文学试剂检测出了亲密关系中的沉淀与挥发。

  书中反复出现的金属意象尤为引人注目。生锈的船钉、花盆里的纽扣、阁楼铁窗的刮痕,这些被氧化作用改造的金属制品,构成了理解作品的钥匙。就像《椿树上的人》中弟弟留下的金属徽章在兄长掌中磨出的铜绿,既是时间的腐蚀,也是肉体记忆的沉淀。这种对物质代谢过程的文学转化,让我在实验室里观察铁钉锈蚀时获得了新的视角——或许我们这代人的成长,就是不断被现实氧化,又在某些裂隙中析出结晶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