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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004版:海潮

  解忧/文

  多年后,我不经意间看到一个腌萝卜的玻璃罐,霉斑正顺着折光爬上罐口,像极了当年阿彪帮我补窗时,食指上缠着的胶布。阿彪是我上班时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我见过的最快乐的人。他的快乐如同海风,咸腥而纯粹,吹散了我初来乍到的拘谨。那时的我人生地不熟,内向且不自在,阿彪看上去特别随和。学校给我安排的寝室不足十平方米,却放了两张床,窗户的玻璃还破了个大洞,外面的风呼呼作响。阿彪很热心,耐心地帮我更换了玻璃,还跟我聊起了家常。

  我开始打量眼前的这位中年人。他穿着白色衬衣,下身搭配一条陈旧的天蓝色涤纶长裤。他的笑容如同揉皱的纸,法令纹深浅不一地堆在嘴角,颧骨处的肉鼓成两团,仿佛随时会迸发出笑声。他的肌肤白嫩,仿佛能挤出水分,脸蛋时常发亮,让人联想到刚剥壳的鸡蛋。嘴角的几根胡须歪成八字形,微笑时会跟着一起跳动。

  阿彪走路时喜欢佝偻着背,有些中年发福的迹象,脖子下长出了些肉,看上去十分稳重,但活泼起来却像个孩子。四月的海风咸腥扑鼻,他弓着发福的身子冲向浪头,像少年一样与海浪搏斗。浪退时他踉跄跌倒,浪来时他又蹦跳着迎上去,就像和浪摔跤一样,一次次摔倒,一次次又站起来。

  阿彪是学校里的实验员,每当他摆弄那些透明的玻璃瓶时,我就会想起他寝室里的瓶瓶罐罐。他一有空闲就会帮助学校做各种杂事,因此每年大家都会送他一个“好人奖”。那时学校里单身汉较多,伙食不理想,很多人在狭窄的走廊上支起煤气灶自己做饭。我也学着他们,与阿彪搭伙,希望能改善伙食。那时我当班主任,忙得连做饭的时间都没有,阿彪便负责烧菜。他炒的大白菜几乎不放油,煎的鸡蛋一团炭黑,我尝了一口,苦涩无比,可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阿彪与我不在同一个宿舍,但在同一幢楼里。我去参观了他的宿舍,他住的是单人房间,桌上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瓶子里装着各种腌制的萝卜、海鲜,它们在盐水里舒展筋骨,像一个生活实验室。他睡觉的草席特别扎眼,泛着年代的黄褐色,被褥似乎多年未洗。他时常在寝室里吃饭,特别爱吃鱼,吃得特别投入。不一会儿,桌子上就堆满了鱼刺。令人惊讶的是,每一根鱼刺上的肉都被他吮吸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

  当暮色染红操场时,通常是我们打乒乓球的时候。他挥拍迅猛敏捷,跳跃灵活,有一股永不服输的劲头。阿彪是防守型选手,有时面对十多轮的强攻,他都会坚守不乱,甚至会扭转战局。我们经常打得天昏地暗,饥肠辘辘。那时的学校工作紧张忙碌,唯一的娱乐就是下班后打乒乓球。学校没有球桌,我们只能到附近的乡政府去打。一到冬天,几局下来就已汗流浃背,里面的衣服全部湿透,一停下来便会瑟瑟发抖。打完后去吃一顿酸菜鱼,便忘记了所有的辛苦。

  有一次,阿彪邀请我去他家参观,我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在那个年代,人人渴望在城区有套房,而他已经在城区住了很多年。据说,他的家族命运从他外公开始改变。他外公很早时买彩票中了一套房子,于是整个家族从农村迁移到了城区。阿彪的父亲是老牌中文系大学生,是一名语文老师。

  第一次走进他家,那是一栋依山而建的通天房,山墙上爬满了忍冬藤。雨季时,绿潮顺着窗棂漫进室内。他的卧室跟学校的寝室差不多,不同的是到处堆满了各种藏品,有旧书、报纸,以及各种年代久远的连环画,让人叹为观止。他还常常带我逛旧货市场,琳琅满目的旧物,泛黄的旧书、掉漆的老物件和积灰的摆件层层叠叠。在昏暗的光线下,它们述说着往昔的故事。阿彪总会低下头,像搜寻宝物一样细细翻找。有时他会把收藏的旧书里夹带的书法作品卖掉,然后请我吃快餐。每当这时,他都会说:“阿林,你花工资就像从身上掉肉,我花这赚来的钱一点也不会心疼。”说罢,他又会露出那标志性的笑容,嘴角的法令纹放肆地向四周绽放。

  阿彪经常骑着电瓶车,戴着头盔,往来于学校和家之间。偶然一次,他进入学校时,虽然弓着背但神情专注。钢制的头盔在阳光下发着光亮,垂在帽檐下的吊带不停晃动。这时,大家忍不住发出哄笑,不知道谁喊了一声“鬼子进村了”。阿彪听到了完全不恼,反而笑得更欢了。

  后来,阿彪买了一辆二手小王子。那个时候学校里没几辆轿车,这辆车算比较前卫了。我有幸搭过他那拉风的小王子。虽然车辆挂挡不怎么灵,但在他的巧妙操作下,车子便能顺利发动。坐着小王子让我瞬间有了坐专车的感觉。一到夏天,虽然车里的空调失灵了,时常酷热难耐,但仍然让人觉得十分惬意。然而好景不长,有一回天下起了大雨,他踌躇满志地开着小王子驶入校门。透过挡风玻璃,我惊讶地看到阿彪正穿着雨衣端坐在小王子里,嘴角挂着微笑,丝毫没有恼怒的神情。

  转眼十多年过去了,大家各奔东西,很少有老同事的消息。只有阿彪时常会打电话给我,有时在凌晨,有时在深夜。他会告诉我他去了哪里,看到了什么。比如他看到了一家烧饼店,是温西的一家老字号,价格低廉,味道正宗;他还告诉我,他换了电车能省很多油,建议我也买一辆……

  有时候,他也会跟我谈论他的理想。他说自己坚持买彩票,相信总有一天会中五百万。我半开玩笑地问他:“你中奖了能分我多少呢?”他笑着说:“凭我们的感情,我至少分你五万。”我回应道:“这么少啊,那就十万吧。”说完,我们都哈哈大笑。

  再后来,阿彪几乎不打球了,也不再收集旧书。我好奇地问他:“没有爱好的日子会不会觉得无聊?”他摇摇头,说不会。他告诉我他最近发现了一个新乐趣——去一个地方吸氧。只需花几十块钱买一根吸管,静静地坐在那里,他就能感受到满满的快乐。我想象他坐在吸氧馆的蓝光里,那些游离氧分子正沿着褶皱攀爬——法令纹是童年滚铁环碾出的沟壑,眼尾纹里藏着乒乓球弹跳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