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闻桂花香
赵佩蓉/文
寒露前后,晚来容易起风,裸露的臂上会感受到丝丝凉意。几阵风过,会捎来北方降温的一点消息。某一日起来,就会惊喜地发现:小城甜香弥漫,在温煦的空气里,拂不散,抓不着,偏又丝丝袅袅地缠人。这些暗香,来自桂树。
我所居住的小城遍植桂树,屋角庭院,道旁水滨,到处是桂树。桂花飘香的上午,喜欢沿着河滨走一走。旭日情深意长地悬在仰瓦山岗上,慢吞吞地爬。映着光芒的东月河,潜藏在淡金色的光晕中。水岸是一溜接着一溜的桂树,四季常绿,虽已入秋,涂了蜡似的叶子依旧呈现浓厚的苍绿。最初在密叶间,含苞如金粟,隐隐放出香息。倘若平视,虽竭尽目力而不得见。
一场感觉明显的冷空气后,那些碎花紧贴着枝干,从闪烁着革质光亮的对生叶下冒出来。倘从单朵看,桂花并无出挑的姿色,花瓣呈十字,简单展开,但桂花胜在繁多。眉清目秀的花簇,生于叶腋。小风过处,细碎的花瓣,窸窸窣窣地落,好像无数个独立的点,在低空连缀成线。暌违已久的飘逸感,给我们的视线制造小小的蛊惑。凋零之相,并不一定和凄寒酸楚联系在一起。那幽香,追着脚步一阵一阵地送过来,让你疑心,涂抹了独在上海老城隍庙有售的谢馥春香粉的美人,正步步生香地走来,令人想起“共道幽香闻十里,终知芳誉亘千乡”的溢美之词。
老远看见一个妇人,挥着竹帚,样子特别专注。走近看时,是一个穿着橘黄色马甲的中年清扫工。我了解,小城的清扫工基本是外省籍的,他们骑着三轮车,早出晚归,在指定的区域负责打扫清理。“香,实在是香呀,都舍不得扫掉。”我经过的时候,她咧嘴说道,“早上在地上仰撑了一把伞,积了一层桂花呢。都是金红金红的,一沾手就香。”这一次,我停下来,细细打量她:半旧格子块布帽下,一张黑黄的脸,面皮像干瘪水果似的皱缩,颈纹显著,那是烈日风尘催逼出来的深痕。正如桂花树,皮粗而糙,纹理如犀。她拄着扫把,仰头对着纷纷飘落的桂花雨,深深地嗅。“有时候太累了,就闻闻花香。”她告诉我。那一刻,谋生的苦活不再显得狼狈,正是缭绕的桂香给平庸乏味的生活吹过一阵抒情的风,让倦怠的身心舒展一下。
桂香,可以满足口腹之欲。江南秋深,天易暗,一室清寂,夜读昏沉时,常煮板栗。将扁圆的板栗对切出十字口子,置锅中,撒些许桂花粒,隔水蒸熟。尚有热气在曼妙地舞蹈,深红色的板栗得了水汽滋润,温婉可鉴。吐露的明黄果肉,沾着赭色的桂花粒,是寒夜的暖色底调。撮一粒在手,热乎乎的,于唇齿边嗑开外壳,浓郁的甜香充盈。板栗肉质本糯,经过桂花提味,甜中带香,香中见甜,不光驱走了倦意,连薄凉的天气里都有了暖意。
桂花之于我,还是一种关乎情谊的礼物。那年岁暮,病休居家,赖姐知悉后,特邮来三瓶桂花蜜糖。她说,桂为百药之长,性温,桂花蜜糖泡水喝,可暖胃散瘀。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三个玲珑的玻璃瓶,黏稠的蜜汁裹着花粒在流淌。要经过多少繁琐的程序,才能成就这一份馈赠呢?取一块干净的纱布铺在桂花树下,待桂花飘落,光拣出变色的残花和短小的花梗,就是一项庞大的工程。新鲜的桂花有涩味,还得用盐水清洗,再阴干。最后,铺一层桂花一层白糖,直至瓶口,压紧封实。赖姐在上班之余还有亲人要照顾,在一地鸡毛的庸常中,照样保持对生活的热爱和敬意,每年都不厌其烦地腌制桂花蜜糖分赠给亲友,这份温暖的情谊足以慰藉心灵。煮汤圆时,喝开水时,我喜欢放一勺桂花蜜糖,寡淡中透露出隐约的红黄色,桂花粒迅速提升了汤水的颜值。那甜蜜的芳香,每每让我感激赖姐的绵长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