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舞起来
赵佩蓉/文
“咚咚咚”,穿着大红对襟短袄、头扎红布条的击鼓人,高举大臂,果断地下捶。棰随手起,落在紧绷的鼓面上,制造出富有张力的三个音节。像是试探,像是召集,鼓声缓缓起,从广场的正中,越过群山,飘过海面。悠长的余音,潮水一般席卷。
鼓声是引导,似汛期来临,激情像鱼群在波涛里蹿跃。八九个健壮的男子,手执打击乐器,陆续进入。他们的妆容,最先引起人群的巨大骚动。浓重的白粉涂抹在被海风吹得绛紫的脸上,遮盖了岁月留下来的沧桑。红色的油彩在颧颊上印出鸡蛋大小的圈环。强烈的视觉差异,喜庆中带着诙谐。他们的服饰,粗犷中带着精美:一律头戴黑色的橄榄形羊角帽,身上穿深蓝色斜襟阔袖短衫和明黄色大口裤。衣襟袖圈裤边,全绣着橘红色鱼纹图案,特大耳环、手镯、脚镯发出眩目的光。
这是在箬山渔村,大奏鼓演出现场。
听——
“噔蹬哏”,沉着稳重的渔梆敲起来。撩人耳膜的唢呐声,带着难以言喻的兴奋,像长虹穿云而来。锣镲的敲击声,清脆短促,呈现金黄阳光的透明质地。“咣咣”,钹手连续击打,大钹的声音响亮锐利。“叮叮”,钹手用力挥动,小钹的声音清晰明朗。倘若仔细分辨,也许可以听出:那是潮涌,镌刻在记忆里的凶悍;那是心跳,迎上飓风时的紧张;那是微笑,收网揽绳时的欣慰。但是,所有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凝聚在一起,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亢奋的热情,从心底里喷薄而出,好像滚滚不息的后浪推着前浪,急速地翻滚。使人想起,长风一万里,车马极喧嚣;使人想起,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一阵阵迷醉又紧张的战栗,掠过每一个观众的心头。
看——
震天响的鼓乐里,渔家汉子时而碎步轻点,脚步与脚步互相碰触带来缓慢的抒情感。明晃晃的耳环在摇摆,手镯和脚镯在闪动。光点聚拢、分散,就像照进海水的光线在鱼群的背鳍投下斑斓的鳞彩。时而双脚分开略比肩宽,在保持上半身稳定的同时,向前后左右将胯送出去又收回来,带动腰部大幅度地扭动。扬起来的弧线像柔软的烛焰在上升。他们再次将身体缓缓抬起,有节奏地晃荡头颅。眼睛好像鳗鱼在漆黑的深海中,辐射出微妙的电压,暗含爎灼的挑逗。时而贴地挪移,以最低微的匍匐姿态臣服于自然的威力;时而腾空跳跃,犹如飞鱼越出水面,展示迅疾的速度和近乎优雅的从容。他们的动作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全凭临场发挥,意趣横生。容不得迟疑,容不得退缩,容不得羁绊。旋风一样,是飞扬的衣角;细浪一样,是摇摆的舞步;繁星一样,是移动的镯光。女性的阴柔和男性的阳刚完美结合,呈现出惊心动魄的壮美,收获无尽的赞美和叹服。广场沸腾了,欢呼声、喝彩声,连同“咔嚓、咔嚓”的拍摄声,经久不衰地响起来。
似是回应。咫尺之外,三角梅扭动花茎,翩跹欲舞。门廊下悬着的红灯笼、红绸布,微微弋动。山崖上错落的石屋顶上,砖块与碎石连接成逶迤的阵线。再往远一点,海鸟展开闪光的翅膀,疾飞于冬日沉寂的海面。沙滩舒展着曲线,一直延伸到肉眼看不见的尽头。
这样自由奔放的舞蹈,便是大奏鼓,被誉为“中国渔村第一舞”。
鼓乐喧天,舞姿矫健,将我的思绪引向久远的年代。
石塘箬山一带,偏居广袤疆域的东南沿海,是南北船只往来的必经水道,是闽南移民最早的落脚地。经年累月的讨海生涯中,带有闽南地域标记的民间舞蹈也落地生根。浩浩乎东海,凶险难测,时有风高浪急。狂潮动不动就要施展淫威,鼓噪着,摧毁甚至吞没船只。每一次出海,都是生死难卜的历险。“南风转北风,心肝翼翼动”(闽南方言,意为心脏像鸟的翅膀一样连续抖动),可以概括渔家女子担惊受怕的心情。每逢出海船只归来,“渔婆”们敲锣打鼓,跣足而舞,表达对讨海人的思念以及久别重逢的欢欣。这种亦歌亦舞的民间舞蹈,最初叫“车鼓亭”,也叫“哏噔敲”。
潮来汐往,一代代的渔民以生命为筹码,风里来浪里去。与狂风恶浪斗争的同时,他们将轻易不服输的意念溶进血液。他们的性情锤炼得如同大海一样粗犷豪放。他们的心胸扩展得如同大海一样宽阔包容。他们更珍惜来之不易的平安,对远航有更绵长的祈愿。呼应先民远古的足音,感念海洋丰富的赠与,他们将所思所想融入舞蹈。与温岭本土文化融合,经过改良的“车鼓亭”,成为男扮女装的群舞,被赋予新的内涵,获得新的称谓——大奏鼓,这是石塘渔民精神领域的盛宴。每逢岁末元初,渔船在港,渔民居家,闲暇的时光,必定烙上大奏鼓的印记。渔家汉子浓妆重彩,击打鼓乐,跳出只属于他们自己的舞蹈,营造出专属于海岛渔村的闹腾。
大海的风浪不会止息,与风浪搏击的勇气就不会削弱,生命的呐喊更不会间断。面朝大海,大奏鼓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