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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004版:海潮

90年代的小镇年味

  章柠檬/文

  一

  有一种过年仪式叫烫头,有钱没钱,烫头过年。那时,温岭人民路有一家理发店叫月河理发店,名字实在,店面更实在,都不在街面上露脸,要从牛轭街旁边的小弄堂拐个弯进去。就这旮旯,却是老城关人,尤其是城关女人最爱捧场的个人形象加工坊。

  一到年底,那30平方米左右的老石板屋便挤满了人,色彩斑斓,谈笑风生,几乎全是女性同胞,估计男人们都识趣地退出了年终烫头高峰期,让女人的烫头精神尽情发挥。即便这样,店里还是挤不下女人,天气好的时候,她们就在店前的院子里排着小板凳坐着等。对于烫头这项耗时间的工程,她们都是有备而来的,有嗑瓜子聊天的,有扎堆打毛衣的,有纯粹晒太阳的,就是不着急不烦躁,一派和谐欢乐的氛围。这大半是来烫头的妈妈,其中就有我妈。

  那时的时尚不分个性,就一个标准——流行啥,啥最美。那年流行大波浪卷,那个老板娘长得美,大眼睛、皮肤白皙、身材丰腴,就自己顶着一个大波浪头,轻而易举地引领了整个小镇女人的时尚。妈妈们不管脸大的、脸小的,发量多的、发量少的,年龄大的、年龄小的,对头发就一个要求——烫,最好都能烫成大波浪。

  烫头的热情可以用气味来形容,就是你从人民路的东头走到西头(那时的人民路短,没有东延西延一说),都能隐隐闻见一股烫发水的味道,因为街上的女人不是在烫头,就是在去烫头的路上。

  年底忙,但那时的孩子忙的是寒假的各种玩,就会被指派到理发店给妈妈占位置。等妈妈上场了,我们就撤了,玩够了再去时,会发现妈妈比较难找了,因为所有的妈妈几乎都顶着同一款弯弯曲曲的大头。

  好看吗?这问题对她们来说太肤浅了,总之她们从理发店出来的那一刻,春风就吻上了她们的脸,桃花就盛开在她们的嘴角,她们认定自己洋气了至少10度,走起路来都有律动了,或许是想让每一卷头发都弹动起来,弹奏出她们一年中最大的自信。所以,那时叫烫头,而不是烫发,是一种完全能让头脑发热、虚荣心膨胀、优越感沸腾的女性集体迷惑行为。

  那时,“头”等的事并不贵,理发3到5元,卷发10到20元。店里没有种类繁多的洗发水、烫发水以不同的价格向你推荐,没得选,就一种。也没有1号老师、2号老师、3号老师等托尼们的理发价格表,没得选,店里就一个“老师头”。统一的发型收统一的价格,统一的待遇制造统一的快乐。

  烫完头,妈妈们的新年就从头开始、崭新启动了,她们会带着头发上卷起的那股强大动力,喜笑颜开地投入到一场声势浩大的新年准备工作中,每家的新年气象应该都是从妈妈的烫头开始的吧。

  现在,像月河理发店这样的老店早已被高端大气的美发沙龙取代,人民路也将大变样,时代奔涌不息,时尚快得猝不及防,女人们不要说动个头发,搞个医美都是寻常。时尚变大了,变得无比多样又触手可及,而我们从时尚中获得的幸福感却变小了,小得无法撬动新年。

  二

  快到年底的时候,温岭剧院的斜对面就有一溜写春联的。这个地儿是人民路最敞亮的,街对面低矮的民房让早起的太阳一跃而过,亮晃晃地冲向一帘帘红晃晃的春联纸上,戴着眼镜的几位老先生就在这片红色的海洋中挥洒笔墨。

  写春联的可不仅是文化馆里的书法家,也有民间高手,这儿是他们展示才艺的舞台,也是出售年味的小摊。

  俗话说:无联不成春,有联春更浓。墨香、暖阳、祝福、守望,他们和春联的出场,就是人民路吹响的新年的号角。不一会儿,两张写春联的大桌前便围满了人,有城关人,也有特意赶过来的乡村人,有识字的,也有不识字的。大家认真地观望着老先生的一笔一画,一笔笔苍劲的书法,一个个俊逸的字体,一句句诚恳的祝愿,会时不时引来啧啧称赞:“好!好!”

  那时的人们虽然不具备富裕的物质条件,但对春联是有个性要求的,这是一种必须满足的精神食粮。每家每户的前门、后门、房门、灶门等都要贴上春联。有些房门,又要分东厢西厢、前庭后院,只要是门,统统要贴春联。而贴的春联又不能雷同,一定是有区别、有讲究的,前门有前门的气象,后门有后门的风水。我们贴在每道门上的春联都有它特定的含义,比如前门常贴“门迎四季平安福,地聚八方鸿运财”,后门常贴“万紫千红百花齐放,三江四海五谷丰登”。

  现场也有定制春联的,写春联的老先生们可用心了,也许这是一份传递吉利的差事,必须照顾到人的心坎里。他会问:“您家是上班的还是做生意的?您家是儿子还是姑娘?您是给新房贴还是给老屋贴?”诸如此类,一个问得谦谦和和,一个答得诚诚恳恳,哪怕是不识字的人,也很愿意跟写春联的老先生唠上好一会儿,久久才定下写什么字。比如农家人适合贴“春归大地绿,人勤春来早”等,生意人适合贴“商通五湖四海,财聚四面八方”等。写好的春联会被小心卷成卷,包上一层旧报纸,再箍上一根皮筋,然后毕恭毕敬地交给主人。

  接过春联的人,像接过了一片祥云,喜悦而轻巧地离去。赶来写春联的人,像赶赴一场希望,匆匆赶,慢慢等。就这样,人来人往,一副副春联像老先生亲手派出的火苗,燃烧在岁末寒冷又热闹的街头,燃烧在渴望美好生活的人们心中,燃烧在家家户户高高的门楣上。

  现在的春联变美了,也变轻了,打印款春联琳琅满目且包装精美,甚至这几年还出现了“机器人写春联”,内容千篇一律,不觉得失去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灵气和韵味吗?让人不得不怀念老春联的庄重和诚意。

  三

  最后说一说卖鱼桥糕饼店,其实30年前就没有店名,只是它在卖鱼桥附近,这是当地人的习惯叫法。店名或许对它来说,根本不重要,因为当年小镇小啊,小到就这一家糕饼店,它几乎承包了小镇人“舌尖上的香甜”。

  过年这种大事,肯定少不了卖鱼桥糕饼的参与,小糕条、油柱、鸡角脚、橘红糕、八杏酥、九里香……方言的特定称谓赋予了它们朴实又喜庆的芳香。在那个物资匮乏又单调的年代,店老板仅靠面粉、白糖、香油、芝麻、花生等,就能做出一大堆多种颜色、不同形态、各具味道的糕点,极大满足了我们这些孩子对“散嘴”的渴求。过年,会将这种渴求瞬间放大。

  “到卖鱼桥去啦!”家长一提,孩子们便懂了。年关将近,这家店每天的客人便络绎不绝,有时还会排起长队。比长队更长的是店里飘出的阵阵香味,远远就能闻见。店面不大,食材很新鲜,基本现做现卖。我们在挑选可口的糕点时,就能看见店里的师傅驼着背在里间不停地揉面、拌料、烘炒,一屉接一屉冒着热气的糕点被端出来放入柜台里。“尝!尽管尝!”孩子们哪经得住店员的这种引诱,一边被大人笑骂,一边干脆利落地挑起一块往嘴里塞,小嘴都要粘在柜台上了。尝得越多,大人买得越多,过年不就是让小孩图个嘴上的过瘾吗?

  花花绿绿的糕点会被家里的老人拿出部分请到供台上,再藏好一部分,等到过年享用。等不及呀,根本等不及,我将妹妹抱起,还使劲踮起脚,费了好大的劲才让她偷下供台上的糕点。两人吃得满嘴白花花,甜齁了,又噎得快喘不上气了,心里仍觉得美得不行。

  现在,卖鱼桥糕饼店已关门了,前几年也仅在中秋节时会排起长队。如今,很少有孩子去打这种老糕点的主意,超市里琳琅满目的零食令他们吃不过来,但他们很少能吃出我们当年的那种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