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时有尺素来
——读《查令十字街84号》
赵佩蓉/文
1949年10月,海莲,以创作电视、舞台剧本为生的自由撰稿人,写下一封信,言称“不能容忍那些乱七八糟的邋遢书”,抱怨在纽约总买不到想读的书,并罗列了一张求购清单。收信地址是伦敦查令十字街84号,一家旧书店。不带任何希望的求助信,成为一段传奇的开始。此后,英国卖书人弗兰克专心致志地为海莲寻觅古籍珍本。求书、寻书、邮寄、道谢,买书人和书店店员之间发生了戏剧性的交集。后来,弗兰克的同事、家人、邻居也加入通信的队伍。双方的信件往来一直持续到1969年1月,弗兰克去世。
书,作为媒介,将海莲和弗兰克联系在一起。对于粗糙的书,海莲会直言,“这算哪门子《新约》啊?是哪个家伙出的馊主意,把通俗拉丁文圣约整成这副德行?”弗兰克则是尽可能找到符合海莲要求的书。阅读品味高度一致,弗兰克推荐的书籍总能打动海莲。对于珍爱的书,给予恭敬的态度,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前,整天陪伴。海莲说,我捧着它,生怕污损它那细致的皮装封面和米黄色的厚实内页。海莲的言行,唤起我们对好书的珍爱。从这个意义上说,《查令十字街84号》被称为“全世界爱书人的圣经”,一点也不为过。
《查令十字街84号》是一本私人书信集,它展示了人与人之间最理想的交往方式。铺笺提笔,表达诉求,署名缄封,投进邮筒,书信真是神奇的载体,可以穿越万水千山,将远隔重洋的两个陌生人实现有效联接。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写信,一个回信;一个求书,一个售书,维系20年情缘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从容纯洁。随着双方交流的深入,他们在短信中也谈工作谈家庭谈时事。双方的真诚坦率,是对生活不易的一种倾诉,也是对孤独心灵的抚慰,本质是展现自己内心深处想要表达的东西,然后通往对方的内心,引起同频振动。当然,这种情形也会扩展到具体生活。二战结束后,美国物质充裕而文化资源短缺。伦敦百废待兴,物质实行配给制,市民生活艰苦。海莲主动给店员寄了火腿、香肠和鸡蛋,让他们吃到很久没见过的“完整而大块的肉”。她给弗兰克的妻子邮来丝袜。海莲的举手之劳,恰是给弗兰克的“雪中送炭”,这种超越了求购者和售书者的情谊,正是人世里的温暖和感动。
我们可以设想,友谊的小船,能够顺利行驶几十年,是需要双方共同维持的。如果是朝夕相处的亲近关系,会因为太接近彼此而理所当然地生出轻慢,很多心意一经道破,便索然无味。如果是素未交集的陌生关系,往往会因为矜持或试探或权衡而小心翼翼。好书,本来不是急功近利的商品。因为好书联接起来的交往,好像一泓溪水,是有方向的,也是有缺口的。弗兰克多次邀请海莲,海莲也曾动了奔赴英国的念头。但直到弗兰克去世,两人都不曾谋面,以致海莲恳求“书店还在那儿,你们若恰好路经查令十字街84号,请代我献上一吻”。若即若离的距离,正是人际交往的舒适空间。这种灵魂高度契合的交往,正是对至美的接近与抵达。在朋友圈群发问候、语音通话轰炸的时代,人际交往常常因为便利和随意而不被重视。我们因此愈加怀念笔尖滑过纸张的力度,信笺漂洋过海的长度,寄信回信传递的温度。
《查令十字街84号》,全书不足百页,大多数信息没有超过800字,字里行间却跳脱出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物形象,可以感受英美不同的文化背景。小时候,常听大人念叨“什么树开什么花”。同理,什么人说什么话。语言特点最能表现人物个性,暴露民族文化的烙印。海莲是直率幽默的美国女子。为一本欺世盗名的书发了飙,她会突然收起骄蛮,在信纸上对着弗兰克倾诉,“你是唯一了解我的人”。春意渐浓了,她想读点情诗,对着信笺隔空喊话,“我要那款款深情而不是口沫横飞的。该寄点什么给我,你自己动点儿脑筋。”收到一本好书,她自诩,“你们送给我的礼物,我朝夕相处,至死方休,我甚至还能将它遗爱人间而含笑以终。”语言容易受外界的干扰。大部分语言表达,会因为多用譬喻用词曲折,衍生出很多言外之意。文字,却能够自然而然地流露内心世界。这些文字,没有矫饰,没有修辞。海莲就是这样的张狂、风趣。而弗兰克呢,呈现的是英伦绅士的守信和礼貌。他会为一直没能寄出海莲想要的书而感到抱歉,会因为延迟回信而郑重致歉,会因为收到的礼物包裹而一再感谢。这种彬彬有礼、带着内心平静的优雅,以致弗兰克始终没有逾越异性交往的底线,仅在临终的回信中,在落款的名字前小心地缀上“挂念您”三个字。
阅读这些信件是愉快的:不见字斟句酌的严谨,却可见丰富的内心世界。两三个小时的阅读量,地铁上、临睡前、午饭后,随手可以翻阅,根本不需要费心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