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田老师
章柠檬/文
田老师,名叫田发冀,这名字奇怪得够我记一辈子,我8岁那年见到她时就这么想。她这人也奇怪,教完我小学后一直不撒手,管了我几十年。不过,上次见田老师好像是3年前了,不承想,自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她。
田老师是温岭横湖小学的老师,是我人生中第一位语文老师。田老师曾教过我爸,后来教我,再后来又轮到教我妹妹,这可能也是她爱管我“闲事”的原因。我至今仍记得初见田老师的情景。我爸把我领到田老师面前,“田老师,这囡就交给你了。”田老师冲我爸皱眉头,“我当年管你可管够了,这囡不会随你吧,调皮的我可不要!”我爸拍了一下我的后背,“快!跟老师保证。”我保证个啥呀,我刚从另一所小学退学,在乡下教书的亲妈都管不好我,才送来让我爸收拾的,他心里没个数吗,还让我保证,“我保证听田老师的话!”配合一下喽。没想到我爸应对田老师是有经验的,他以前应该没少保证,田老师竟然因为我响亮的承诺多云转晴了,牵过我的手,“那跟我去见见新同学吧,这囡个头小小的,应该挺乖顺的。”我和我爸得意地对视了一眼,心里一定有同一句话:“田老师真好骗!”
自从被田老师接管,我在乡下积攒了8年的顽劣个性努力地朝着乖顺扭转,倒不是因为田老师的管教有多严厉,而是她的文静气质感染了我。在她那里,我第一次觉得文静是一种很有气场的力量,是女人很迷人的一种美。
田老师当时有40多岁了,算不上年轻漂亮。她一直都是齐耳短发,喜欢穿小碎花和细格子的衬衫,且衬衫扣子向来扣得严严实实。一张白皙小巧的脸,五官也是恰到好处的清秀、柔和,有玉兰花般的气质,干净素雅,芬芳自如。她走路的样子挺拔、轻盈,说话声音尤为清晰、甜美,生气的时候也不影响,她的声音就是好听。她也会凶学生,可是脸太小,绷不住3秒,她自己先忍不住回过头漾开了笑。所以,我根本就不怕田老师,我可是在乡下野蛮生长的,我怕的是她会承受不住对我的失望,毕竟她一开始就误会我是个好孩子。
没过多久,田老师就对我有了初步正确的认识。有一次语文测试,她发现全班就我一人在作文一栏不写字,而是在无聊地画画。田老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才得知我在原先的学校根本没学过写作文,我压根不知道怎么写。她没有责备我,而是告诉我以后是不可以在试卷上画画的,这样不尊重老师。
又到了该死的作文课,我原本想着在课桌下玩橡皮泥打发时间。没想到,田老师提议说带我们出去写作文,我来劲了。田老师把全班同学带到了横湖小学附近的前溪玩,正值春暖花开,溪水活泼、桃花娇艳,一派生机。田老师故意把我领到一角,指着周围的景色,耐心地开导我,“你在这里看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如果溪里的小鱼也看见了你,你猜它会怎么想……”我似乎有点开窍了,写作文并不难。我对作文第一次有了概念,要真实,要从心出发。
渐渐地,作文课不再是我的死穴,而是我的期待,因为田老师会请写得好的同学上台念自己的作文,其中就有我。当我把悄悄说给作文本听的话大声念出来时,心里真是既害羞又骄傲,感觉写下的每个字都用力地跳出来给我鼓掌。
我爸经常说,当年田老师对你可真用心啊,确实我也庆幸落在田老师手里。她不是声名远扬的名师,也没得过令人瞩目的荣誉,她的课堂谈不上别出新裁,她也没把我培养得出类拔萃,她就像当年很多平凡的教师一样,按部就班、踏踏实实,一个生字一个生字地教,教人知识也教人成长,越是差生越要拉他一把。她老套得只有老师的身份,老套得只想当好一个老师,或许这恰恰成就了老师最可贵的用心。她用心观察每一个学生,发现他们的特点,不是只关注学习成绩,而是慢慢地教会他们找到更好的自己。人生的很多快乐,其实和成绩无关。
因为了解到我爸常年跑长途车,我妈又在乡下工作,不识字的奶奶管不了我的作业,田老师就约我周末去她家做作业。我不记得她给我规定要多做哪些题、要争取拿多少分,只记得我每次灰头土脸从大元桥跑到县后山她的家时,她就去拿来一条小白兔图案的毛巾,把我的脸洗得干干净净的,再给我重新梳好马尾辫,“人精神了,做作业才能专心。女孩子一定要干净,干净了就漂亮。”做完作业,我很喜欢翻看田老师的剪报,她就告诉我:“人要活到老学到老,这些剪报有些是家庭医生,有些是生活老师,也有些是知心朋友。”后来,剪报也成了我的爱好。田老师还带我去菜市场,带我去溪坑洗衣服,让我也帮着干点活,她告诉我:“你有时要想想妈妈的辛苦,她虽然不能时刻陪在你身边,但她的心一辈子都在你身上,你照顾好自己就是对妈妈最大的爱。”这话,我一直记得。田老师还让我看她怎么练字,教我怎么写日记,她一直保持写日记的习惯,她说:“女孩子要内敛,有些话、有些情绪可以通过日记来消化、来反省。”这话我很受用,我也是从那时起开始写日记的。点点滴滴,田老师似乎没传授我什么解题秘籍,又似乎解答了我很多成长难题。
田老师的家后来从县后山搬到了小南门,我爸那时在开温岭至上海的大客,就顺道给她带了个按压式的热水瓶,想不到被她堵在了门口,“像话吗,老师收学生的东西?你把孩子给教坏了。”自那以后,我们再不敢给她送任何东西。好多年后,田老师又搬家了,但她就是不透露新家地址,到现在我们也不知晓。
我上初中后,田老师就不教我了,按理说就离得远了,可事实上,远不了,因为离不开呀。田老师偶尔在路上碰见我爸,听说我进入青春期后特别叛逆,夜自修都会逃出去玩,她就匆匆跑到我家来,一定要找我谈谈。青春期真的是很奇怪,我一下子觉得田老师好啰唆,每次都不愿搭理她。好笑的是,这把身为知识分子的田老师急得都逼出了迷信的想法,她居然给我爸出了个“高招”,“该喊她大名了,这孩子说不定就不野了,赶紧试起来!”因为我小名有个“丫”,跟温岭方言中的“野”是同一个音。
那时的老师会追随学生很久,哪怕她退休了,她对学生的关心仍在,她觉得这是作为老师终身的义务,一辈子的牵绊。何况她差不多是我们全家的田老师!我们家操心的事,她都要分一点去;我们家的快乐,也是她的快乐。
“田老师跟你说哦,读了那么多书,在婚姻这件事上可不能糊涂啊!”
“文雅,你姐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你也要抓紧啊,生小孩不能耽误的。”
“小宝,你妈当年那么倔,都不敢和田老师作对,我的话你一定要听!”
岁月似流水,田老师看着我们长大,我们也看着她老去。每年总有三四回,田老师是一定会找上门来拉个家常的,她一直靠走路健身,走得虽慢下来了,但背依旧很直,她通常就聊半个小时,不留下吃饭,也坚持不让人送回家。
对于田老师,我们已经习以为常,我们以为来日方长,可哪知这种平常多么珍贵,来日也并不方长。现在大元桥的老房子都快拆迁了,我们还是没等来田老师再到家里来坐坐、唠唠。她今年应该快90岁了,这老太太去哪里了呢?
这样的田老师,你可能见过,但今天找起来,有点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