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柠檬/文

　　谁的日子不是在一边缝补，一边前行呢？

　　温岭的大会堂口，自大会堂里的最后一块银幕落下后，便逐渐升腾起另一番景致，日用杂货、修改衣服、补鞋修伞等店铺悄然兴起，这里依然人来人往、笑语盈盈，不乏热闹。小镇很小，生活很慢，有多少小镇居民在这里将生活的物件重新打理，或慢慢挑选装点的小饰品，满怀期待地来了又回，不断刷新着日子的踏实与喜悦。

　　我记得上小学那会儿，母亲经常带我来这里挑选扣子。那时的新衣服是不大买现成的，都是母亲请裁缝做或自己加工，那时的衣服也不是兴在大胆时尚的款式上，可能满大街都在穿当年的统一流行款，于是扣子成了可以攀比、可以凸显的装饰品。大会堂口原先只有一家纽扣店，店主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不太热情，也不准还价，典型的“傲里傲气”老城关人。说是纽扣店，实则包罗万象，跟衣服有关的配件应有尽有，跟家庭主妇能搭上边的工具也是一应俱全。

　　我们娘俩一踏进店里，没半个小时是出不来的。我最喜欢两种扣子：一种是向日葵状的水晶扣子，在白衬衫上别成一排，心情会特别亮；另一种是镶满“钻石”的大圆扣，别在红色格子大衣上，现在想来土得掉渣，可当时觉得美得不行。我的“臭美”定有部分是遗传自母亲的，她不单要在琳琅满目的扣子台面上左挑右选，还喜欢围着高高垂挂下来的五颜六色的花边条，琢磨出各种安置它们的想法，比如买两尺大红宽花边缝在枕头套上，买一尺白色蕾丝边缝在衬衫袖口，再买一圈细细的丝绒花边织在我的小围脖里。总之，我们会买走一堆构想中的美丽，欣欣然赶回家制造。

　　在“妈妈牌”毛衣盛行的年代，妈妈们也是费尽心思在小孩身上展现自己的手艺，大会堂口卖棒针、钩针、花线的地方，是她们交流切磋的重要场合。选几号针编上衣，哪个钩针可以在领子上钩花，选哪个动物贴布压在胸前好看，都是她们津津乐道的主题，而我重点要说的是，曾经在小孩毛衣上风靡一时的动物贴布。我们那时穿毛衣，那叫一个物尽其用，摸爬滚打是我们童年的日常，所以毛衣的手肘处、毛裤的膝盖处，通常会被磨得发亮，甚至破出一个洞，于是各种彩色的动物贴布广受妈妈们喜爱。它们会被精心挑回家，用熨斗牢牢地烫压在毛衣上，破点立马变亮点！

　　不光妈妈们爱在大会堂口淘宝，等我们这些女孩子长到十来岁，存够了零用钱，也喜欢来这里买买买。其实也就拿着几十块钱，但能买的东西太多了，我们不但给自己挑各种各样的头绳头花，还偷偷地给自己买戒指、耳环、手链、项链等首饰，可带劲了！现在真金白银的首饰戴在身上，都不如30年前的那个下午来得快乐，我们一群女生第一次把3元一对的珍珠耳环夹在耳垂上，第一次把5元一只的玛瑙戒指套在手指上，从大会堂口手拉着手跑出来，阳光很亮，照得我们的脸很红。

　　对了，能带一卷崭新的、雪白的橡皮筋到学校里去，也是当年女生很嘚瑟的事。1毛1尺，花2元钱就能提升娱乐装备，女生的这种虚荣也是大会堂口给的。

　　还记得那些年我们穿过的彩色高筒雨鞋吗？没两个以上补丁，家长是不会同意给你换双新的。新买的皮鞋、新做的棉鞋，也都要先送到大会堂口铺个橡胶底，以延长它们的使用期。这些活通通交给了大会堂口的修鞋铺。

　　修鞋铺是店铺中最简陋的，以前连铺都不是，修鞋匠扛着个工具箱靠墙一坐，就营业了。后来才弄了个铁皮屋，也小得很，占地面积2平方米都不到，但好歹能躲个风吹雨淋。和铁皮屋一样实诚的，是在这里干了好几十年的修鞋匠，一年到头都戴着黑兮兮的袖套，挂着黑兮兮的长围裙。毕竟干的是跟脚有关的活，他们多年来养成了踏实、细心的习惯。瞧，一手扶鞋一手摇动转轮，飞针走线，有板有眼，搓皮粘胶，细致灵活，你可催不得，他们最看不惯顾客说“马马虎虎得了”。甭管是几千元的鞋，还是几十元的鞋，他们都会往最结实里修，有时忙活了好一阵，可能就收个5元、6元，但鞋子上重新长出的结实劲，顾客穿上鞋的那份舒坦劲，却让他们骄傲得很！我想，这也是工匠精神的一种解释吧。人做事不光为了赚钱，而是在做的事中找到更高的价值。

　　年复一年，他们在这一间间狭小的铁皮屋里，低着头默默地裁剪、修边、磨边、打转……他们修好的不仅是一双双或昂贵或普通的鞋，还有被鞋子伤害的脚，以及渴望重归于好的人心。

　　他们会不会像曾经也在这里停留过的修伞匠一样，哪一天就消失不见了呢？

　　我想，来这里缝缝补补的人们大多是念及旧物的，也是会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即使后来大家的生活条件好了，也丝毫不影响大会堂口的修补生意，这里照样被小镇居民热情地光顾着，且修补店越开越多。裤脚长了、松紧带松了、拉链坏了、衣服肥了、羊绒衫脱线了……都被送到大会堂口来拯救。

　　这些修补店没有醒目的招牌，往往就写着“某某修裤脚”“某某改衣裳”，店里的老板就是伙计，干的就是细碎的手艺活，做着安稳忙碌的营生。她们大多不善言谈，也不太会招揽生意，但还是会带给你惊喜，让你相信她们是有魔力的。“这么大的破洞都给钩回去了，好平整哦，跟新的一样”“改得太合身了，幸好没丢，都买不到这个款式了”，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改造重塑带给你的获得感远远大于新购。

　　每一件旧物里都藏着我们挥之不去的过往，给过我们情感上的抚慰。在追崇“断舍离”的今天，能带着回忆和珍惜，不用着急过那么新的生活，何尝不是温暖的人间烟火气。

　　每一个拥有很多“缝缝补补”小店的城市，应该都有一群阳光、向上、幸福的人。他们懂得在岁月里回忆，在回忆里成长，在成长里修正，不断地成就更完整的自己，寻找更美好的生活。

　　是的，这里要拆迁了，“缝缝补补”一条街的大会堂口也将落幕了。城市在前行，我们的日子也在前行，城市再大，也是一砖一瓦地建，日子再小，也要一针一线地过，我们既在高楼大厦里，也在市井小巷里。

　　那曾经修补过我们“年年岁岁”的大会堂口，终将被我们缝补进旧日时光里，会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