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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004版: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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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与“拔鱼”

  陈连清/文

  我的父亲是个普通农民,在温黄平原南端的水乡,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

  父亲出生于1927年,那一年“八一”南昌起义爆发,中国共产党打响了武装反抗反动派的第一枪。在长大的日子里,他亲眼目睹过抗战时日本侵略者的飞机在家乡上空盘旋,扔下炸弹,听到过解放温岭城时的隆隆炮声,亲历了斗地主分田地的喜气洋洋。这一段我国党和人民浴血奋战的历史正好浓缩在他的青少年时期,他本身是一本书。

  他中等身材,一米七透一些,剃着平头,瓜子脸,略显清瘦,一双罗中立油画《父亲》里的手和深沉的眼神,配以一件对襟黑粗布外衣,格外精神矍铄。

  他一生务农,田间的活儿,诸如种稻、种麦、种菜;车水、犁耙、捻泥;播种、收割、治虫样样内行。旧时的家乡家家户户都串蓑衣。父亲一天能串一件,一人能抵两人的活。

  父亲一生没有干什么大事,就凭着一身力气把我们众多的子女喂养长大。做的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事,他把微不足道写满了平生的经历。然而,我的耳边常响起英国作家菲·贝利的话语:“不要光赞美高耸的东西,平原和丘陵也一样不朽!”我又觉着父亲就像莞河岸边生长的一株莞草,挺拔而翠绿,为水湄和大地平添了一份绿,氤氲出一片美。

  “雨足高田白,披蓑半夜耕。人牛俱尽力,东方殊未明”。父亲就像是一头老黄牛在艰辛的路上不倦地跋涉。那时,我家有一间阁楼,矮小而局促,边上有一条厢路是用小石条铺的,踩到上面有几处会发响。五更时分,父亲常常踏着夜色,“滴笃滴笃”,我会在睡梦中惊醒,知道父亲出门了;夜幕降临,又会踩着那响声回家,或是田间劳作,或是外出剥棕榈。如若在家中串蓑衣,也是天蒙蒙亮起床,点起油灯做起领子,上午串好上半件,下午是下半件,晩上把两部分连接起来,剪去刺毛,又是拷打又是揉,使其光洁亮丽,像个待嫁的新娘。那时,姐姐和我跟在后面搓小绳、敲棕梗。父亲就是这般日复一日,四序更替,年复一年,燃烧着自己的青春。

  家乡是个大湿地,河流密布,纵横交错,大江小河编织成一张巨大的水网。乡村有鱼何处是?半邨半岛半湾湾。祖辈们因地制宜发展了淡水捕鱼业,人称“拔鱼”。

  所谓“拔鱼”,不是在鱼身上拉,而是用鱼网撒在大大小小的河道上,对鱼进行围捕。这个“拔”是手拉网的意思。网,上面是网纲绳,有“网浮”,下面能拖到河底,有“网砣”;下网时,选取前方是河湾的地方,将长长的鱼网在河中央分开两边,分别送到两边河沿,每边都有一人在拔(拉),拔到河湾处,两边会合,鱼在网里就被捕了。

  捕鱼的网是用苎麻织的,下水前需用棕榈籽捣烂烧成汤浸泡。浸泡要反复多次。水烧开了,稍凉,将网布放进汤里浸半小时,然后拿出晾干;晾干后网又浸到汤里,然后又晾干。这样反复多次,浸泡至网布能竖立起来为止。这样处理后的网就不会腐烂。

  渔船是小小的,船的前右边按一把桨,左边的中间一把,后面有一个把舵的“老大”。船出发了,三桨共振,船就会飞也似的向前驰去,平静的河面会犁起一河浪花。

  船上实行股份制,由数“幅”组成,如兜一幅,就是间日下水,半幅隔两日下水。一次下水是一夜一日,傍晚下船,整夜都在河沿作业,第二天一整天,晚上回埠。

  父亲说,最苦莫过于“拔鱼”,这是难以形容的。冬夜,霜降冰冻,寒风刺骨,在黢黑的夜奋力前行,常常会碰到坟茔,甚至有停在河边的棺材。过去河边有许多刺蓬,蒙络摇缀,参差披拂,常会被扎得鲜血直流。而吃的冷饭,结着冰碴,吃到嘴里,冻到肚底,真是又冷又怕又饿。夏夜,常会碰到野狗、毒蛇,又热又危险。父亲说,这样的生活坚持了十五年,真是苦不堪言。父亲年轻时就有严重的胃病,常常反酸、作呕、疼痛,这个病就是在那时落下的。

  我十五岁那年,家里还难以温饱。父亲想让我去“拔鱼”,但想想又不舍得。在决策的关键时刻,他走过来又走过去,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最后还是放弃了。毎每看到大我几岁的堂哥友清等一群年轻人,背着饭桶,身披蓑衣走下船去,我的心头就会泛起一股辛酸。船晃悠悠离开埠头,那三桨齐舞,击打在我记忆的长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