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 是一种生活态度
赵佩蓉/文
那日驱车往黄岩沙埠镇,是听闻那里有全国唯一以青瓷冠名的村庄,八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分布着十多处唐宋青瓷遗址。
沙埠窑青瓷遗址,坐落在凤凰山北麓,霅溪两岸的山坡上。古人云: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沙埠一带多山,植被茂密,盛产天然瓷土,又靠近入海口,在筑窑上具备得天独厚的条件。据考查,沙埠窑起于唐,盛于北宋。《简明陶瓷词典》有载:五代、宋瓷窑,以青釉为主,有釉色青绿,精者属越窑系统。沙埠窑处在越窑技术南传时期,有“雨过天青云破处”之誉的青瓷,漂洋过海,曾经是海上丝绸之路上熠熠生光的一笔。
在竹家岭青瓷文化展览中心参观了半天,我的眼睛是满的。时隔多日,我的眼前仍不时交替上演着熏炉、执壶、粉盒、碗碟等青瓷器具。那些素坯勾勒的一枝莲一羽鹊,不需要注释便呼之欲出。那些灰、蓝釉出的清净淡远的意境,如同温润的细风,几乎要把整个江南染上薄薄的一层翠青。那些春林一般起伏的鹦鹉纹、云龙纹、鸟羽纹,它们都栖息在青瓷上。
一件赏瓶,在橱窗里,与我亲切对视。标签上有干净的文字说明:玉壶春。千年积淀的文采风流,在命名里流光溢彩。那个瓶子,可真勾人的眼睛:撇口细颈,颈部中央微微收束。颈部向下过渡为杏圆形的下垂腹。整个器具,稳重肥润,呈现完美的双S曲线。器物与自然人情的交融,也反映在命名上。良器有泽,豆青色,均匀的釉,和不远处凤凰山的蓝靛色非常接近,和霅溪水的天青色也分不出浓淡,清寂中可见生机无限,虚幻中可闻山涛水声,仿佛是山水之色交融在一起。温润的釉质,浮起半透明的光亮,好像沾染了春芽的鲜润,得以触及大自然初萌的生机。当年的窑工,应该是得了江南山水的浸润,常年享受葱翠的山色、澄澈的水光,才对色彩有如此精准的把握吧。
这件玉壶春,从橱窗里捧出来,停在掌上,与我肌肤相亲。两指轻扣,琅琅清音,瞬间将我轰炸。生命的最初,它不过是一抔拙朴的瓷土,经过一双双皲裂的窑工的手,经历一遍遍练泥修坯,再接受炙热如火的素烧,成为一件简单的器皿。待所有的热烈炙烤逐渐冷却,再施釉,再绘制俗丽喜气的花鸟,才展示出雍容圆润的典雅。从一块土,到一件器皿,它完成了作为土的生命之旅。当它作为瓷器精品呈上来,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延续。我伫立在这件瓷器前,经历着从视角到心灵的探索之旅,展开对青瓷风雅的学习之旅。
玉壶买春,赏雨茆屋。
坐中佳士,左右修竹。
白云初晴,幽鸟相逐。
眠琴绿阴,上有飞瀑。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这首调动了嗅觉、视觉、听觉的佳作一直被后人津津乐道。玉壶,指的就是如玉一般剔透的青瓷壶。唐人名酒多带春,武陵春、金陵春、洞庭春,如雷贯耳。诗酒,是唐人必不可缺的生活内容,更承载了一个时代的人文情怀。“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秋收的稻米,酝酿至来年春日方熟,便是“春醪”。佳酿甫成,当游春当雅聚。空间环境,往往赋予器物独特的气质。无论是烟雨迷蒙还是斜阳挥洒,无论是海棠依旧还是绿昼浓阴,三两知己,听过雨,沐过风,翻一卷闲书,一壶在手,自得清气满怀,方是平生之大慰藉。谦谦君子,寄情于物,而不拘泥于物。在握的雅物,指向文人雅士清朗的内在心境。
宋代,是大道至简的时期。“简”是当时文化与艺术追求的高峰,日常器具也大多简约。但是,简约并不等同于简单。简单,一般可以理解成工序的单调和工艺的粗糙。我眼前的青瓷茶杯,就造型来说,没有任何的特别之处,恐怕就是一个梅子青色的敞口杯子。瓷匠意在用有限的元素去表达极致的复杂,在每一个细小的局部深思熟虑。极简的色调和蜻蜓点水式的点缀,宣泄出一种气度和格调,是由内而外的自在,是删繁就简的返璞归真。反复煅烧的茶杯,释放出青白透明的色晕,仿佛静止的春水,绿意浅浮,保持了干净纯洁的生命力。偏偏上面浅淡几笔写意梅花,寥寥几笔,游线勾出虬枝苍劲的瘦梅,枝叶交替,花蕊点点,传递出清雅淡远的意味。大简至美,不仅在于对艺术的把玩,也关乎诗意生存的维度。“一帘春欲暮,茶烟细杨落花风”,茶之为饮,不再是为了提神醒脑,而是文化的象征。临风品茗,尚有佳景可赏佳句可寻,心可祛尘。而茶,籍于器。衍生的茶具诠释清简的东方美学。推杯换盏的默契,莫逆于心的情谊,都需要借助茶器的“推波助澜”。好茶入口,齿颊留香。握在手上的青瓷,映照着天光云影,舒展着花鸟虫鱼,谁说饮的不是山水意境呢!
物尽其用。竹家岭青瓷倡导的当然不仅仅是阳春白雪的鉴赏美学,还强调审美和实用的统一,把形态美融合到日常生活的肌理中,让更多的人去触摸去使用。风雅演变成生活的日常。青黄色的执壶、玲珑的碗盏,与人亲和,可随意出入平常百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