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洁/文

　　20世纪美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卡森·麦卡勒斯，成长于一个混乱和绝望的年代，代表作有《心是孤独的猎手》《伤心咖啡馆之歌》《婚礼的成员》。此外，她也同威廉·福克纳一样是美国南方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所谓南方文学，即“南方文艺复兴”，通常指美国南北战争之后在南方逐渐流行的一种严肃而含有悲剧意味的文学。之所以将麦卡勒斯归为此流派，与她的写作风格密不可分。生活年代的动荡不安，决定了她的文字整体呈现出孤独怪诞、意识流、浪漫主义的特点，且由于这种年代中成长起来的她同样坎坷不顺，短暂的一生数次遭受疾病摧残，因此她的作品多描写孤僻古怪的女性角色，孤独和疏离始终贯穿于她的作品。

　　《婚礼的成员》为何被称为麦卡勒斯“最成熟的作品”？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讲了美国南方小镇的“假小子”弗兰奇，由于步入成长期且缺乏知心朋友常感到孤独迷惘，渴望去看辽阔的世界，甚至不惜去参军，于是让举行婚礼的哥嫂带她离开小镇就成了她唯一的盼头。这位“婚礼的成员”的孤独心理，包括小镇其他人内心不同的孤寂和烦闷是作者写作的亮点，亮点的凸显主要依靠人物塑造、叙事语言和主题升华。

　　同时凸显出主角人物和配角人物的特点是作者写作功力的体现，麦卡勒斯不仅能够写出性格各异的人物，也能找准人物的共通之处，通过内心情感变化推动情节的发展。十二岁的女孩弗兰奇，孤僻又敏感，年龄不大却讨厌被当成小孩子对待，麦卡勒斯笔下的她，像是处于一种“临界状态”——身体仍是女孩，内心属于女人的灵魂却早已苏醒。“临界状态”看似体现在某个主角身上，实则这背后承载着一个社会对某年龄段人的深层认知，这就使得“临界状态”具有象征意义，读者可以凭借人物的行为、心理、情绪等唤起自己的本能感受，跳脱出社会对某类人的固化评价。弗兰奇内心女性灵魂的苏醒迫使她急切地想要逃离现有生活，结局的失败将她苏醒的灵魂毫不留情地钉在原地，这看似是讲弗兰奇自己的故事，倒不如说是作者以弗兰奇的心理变化和行为动机为脊髓，不连贯的叙事成为敏感情绪宣泄的阶梯，那些在成年人看来无足轻重、难以言说的秘密和哀伤得以重见天日。同时，作者的女性身份使得我们顺着她的视角去观察人物时，看到的不是像纳博科夫笔下亨伯特·亨伯特难忘的女孩趴在草丛中的奇异的魅惑力，目光所及却是惊惶脆弱又敏感的那一面，完全不加掩饰，这正是青春成长期女孩的自然姿态。

　　配角厨娘贝丽尼斯、表弟约翰·亨利、弗兰奇是常出现的几个人物。贝丽尼斯、约翰·亨利常和弗兰奇围坐在一处，聊的内容天马行空，甚至毫无逻辑。贝丽尼斯喜欢讲她不太完美的婚姻，她被禁锢在鲁迪存在的那个世界，看上去已经出走实际内心无法逃离……“人们飘零着的同时却被限定，被限定而又飘零着”，人人有不同的命运，都想挣脱束缚自己给自己做主，但无论怎样努力都困在棋局中。读者在聆听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时，会有迷茫和不解，然后是空洞，最后是了然。作者笔下的每一个人最终都被那个深不可测、混乱郁结的黑洞吸引，秋色最灿烂的时节，弗兰奇将要搬家，约翰·亨利死于疾病，贝丽尼斯打算结婚，他们的生活会像潘多拉魔盒一样最后生出希望吗？我们仍未知晓。

　　语言，是利器。读者能否与作者以及她笔下的人物有效对话，不仅依靠作者写作功力，也依靠译者能否精准传递作者的意思，该书的译文我认为准确有余但细腻不足。如第一部分开头处，弗兰奇与正在和面的贝丽尼斯对话后有一个转场——读者的视线从暮色的院子到厨房整体再到墙壁，译者斯钦将对院子和厨房的形容分别是“黑乎乎”“明亮而温暖”，对比译者周玉军的译文，他将院子、厨房、图画的形容分别译为“暮色”“火热、明亮而又奇怪”“怪诞”，显然更注意揣摩作者的所思所想，也注重场景转换之间的过渡，使读者不至于一头雾水。麦卡勒斯当然是描写功力出色的作者，不论是对人物个性和少年心理的刻画还是对整体氛围的描写，都有奇妙的张力，值得多次品味。她的心里就像有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童，外面留给别人观察，看着她一步步成长、成熟；内面留给自己，墙上天马行空的故事是她的玩伴，缩在墙角是她最能获得安全感的姿态。

　　也正因为她行文鲜活、敏感、抒情，这本书的主题才能和行文表达之间达成和谐。“我们所有人都被限定。我们生来就各有各命，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但每个人都被限定了。我生为贝丽尼斯，你生为弗兰奇，约翰·亨利生来是约翰·亨利。也许我们都想自由，挣脱了好自己做主，但无论怎样努力都在定局之中。我就是我，你就是你，他就是他。我们每一个人都被自己限定。”麦卡勒斯对自己有清醒的认知，她将自己内心的孤寂决绝地公之于众，却又带着带着复杂的情感诉说，这与《伤心咖啡馆之歌》何其相似？书中的每一句话都有关孤独，但当作者诉说这份孤独的同时，她也在试图与孤独和解。弗兰奇做了很多关于婚礼的梦，艾米莉亚做了关于爱情的梦，麦卡勒斯也做了很多关于自己的梦，但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意义就在于她们向前迈了一步，虽然以失败收场，但这一步是结尾，更是故事的高潮。

　　卡森·麦卡勒斯的名字一直和孤独有关，就像田纳西·威廉姆斯在她传记的《前言》所写：“卡森的心经常是孤独的，它是一个不知疲倦的猎手，寻找着那些她可以为之奉献的人们，但那是一颗明亮的心，它的光彩盖过了她全部的阴影。”她是孤寂的告白者，承载她思想的角色们也带着假面向我们告白，透过这些种种，读者能获得自己的感悟或许是我们收获的最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