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宁晖/文

　　当我拿着一幅木板油画站在这幢一百五十多年历史的木房子前时，不禁产生了一种错觉，这是某位绘画艺术家的故居吗？但是，院子里那块赫然镌刻着“中共温岭县委抗战时期活动旧址”的石碑告诉我，这是革命者梁耀南的故居。

　　我手中这件木板油画作品是梁耀南留给老梁的唯一遗物。老梁是梁耀南唯一的儿子。他是我早年在这一带驻村时认识的。虽然多年后我调离了这一带，但每次因公差或私事路过这一带时，我都会去他家坐坐。每次去老梁家，我们都会聊起那段历史和他的父亲。

　　这幅木板油画，老梁一直遗忘在自己的床顶上，蒙尘已久。也许，正因为被遗忘，这件梁耀南唯一存世的画作才得以保存下来，才能够让后人更全面地回溯一位革命家不凡的生命历程。

　　1930年夏天到1931年夏天这段时间，梁耀南以上海中华艺大学生的身份留学日本“川端画会”深造。这幅木板油画所描绘的是一名身着深灰色西服的男子和一名着浅色和服盘发髻的女子在野外郊游的景象。画作中粗犷的笔触和明亮的色调呈现了较为明显的印象派风格。

　　十九世纪下叶至二十世纪初，印象派成为欧洲画坛主流，并逐渐影响至亚洲。“川端画会”是二十世纪初至抗战开始这段时期中国留学生赴日学习印象派油画的两所主要学校之一，另外一所是李叔同、刘海粟等大家曾问道的东京美术学校。二十世纪初，国内学术界西学渐进，借道日本是探寻欧美学术理论与实践的主要途径之一。深得时任上海中华艺大校长陈望道先生赏识的梁耀南，被推荐至日本求学以获得艺术成就上的进一步提升。

　　面对这件个人艺术风格渐成的油画作品，我感叹：“一个可以毕生拿画笔的人！”

　　“这样就安生了。”老梁淡淡地回应道。

　　但是，梁耀南的内心注定是不安生的。梁耀南去世时，老梁年仅三岁，关于父亲的生平，他基本是从其母亲和父亲战友的口中获知的。

　　梁耀南的出生地位于温黄平原的母亲河——金清大河的拐弯汇流之处。金清大河蜿蜒百余里，养育了百万生灵，但也会泛滥祸及两岸。有史记载以来，因汛情造成民情激变已非罕事。“一八四八年七月初五，平地水高八尺许。求官开闸未成，五万余人持锄往毁金清闸坝”“一八五一年夏，大水，乡民往毁坏金清闸坝，守备率兵往捕，民多落水死”“一八五六年五月，大水，金清闸不开，水乡聚众数万前往掘坝毁闸，闸外人聚众拒之，枪炮轰击，死者数十人”。可以想见，该地的历史就是一部乡民与恶势力的抗争史。我不会贸然把金清大河两岸乡民的抗争史解释为大河流域的彪悍民风使然，但因汛情导致的苦难显然磨砺出了这些乡民深入骨髓的不屈精神。我曾冒然猜度梁耀南传承于此乡此土的不畏恶势力的抗争基因，是引导其走上革命之路的诱因之一。当然，老梁的内心自有他的不同解读。

　　虽然地处常被大河泛滥所淹没的贫瘠之地，但当时的梁家过的是吃穿不愁的富足生活，也有足够的财力供家里的两个儿子离乡去新学堂求学。大哥梁耀东在临海省立第六师范读书，梁耀南就读临海省立第六师范附小。但平坦顺遂的求学之路，注定不是梁耀南对生命的追求。1926年，梁耀南在就读临海省立第六中学三年级时，受进步思想影响带头参加闹学潮，被校方开除。时值国民革命军在广州准备北伐，他又欲投奔黄埔军校，但终未成。在就读上海中华艺术大学期间，梁耀南结识了鲁迅先生，并在鲁迅的影响下，积极参加上海进步文化界活动。也许，在此阶段，他的内心已经被革命思潮灼热。在1931年夏结束日本留学回国后，他毅然投入共产党的革命活动中。当我们读到这一段历史时，我们已经清晰地看到，作为艺术者的梁耀南已经被革命的火焰点燃，涅槃为革命者。他已与家人期待的安生生活彻底告别。

　　在接下去的十年时间里，梁耀南要把自己燃烧得更为彻底。

　　因为历史的原因，关于梁耀南的个人遗物和档案资料极为稀少。即便如此，我们也能从老梁的口述和有限的史料中感受到九十年前那生命迸发出的澎湃力量。1932年至1933年间，他受上海共产党组织派遣多次回到家乡发展党组织，开展武装斗争。怀揣革命者的使命感，梁耀南在家乡这片土地上点燃了革命的火焰。他发展的第一批党员是兴建金清闸的工人。他组织工人开展罢工斗争，反对资本家的压迫和剥削。他利用地域和人脉优势深入农村发动群众，组织农会，宣传减租减息，开展与土豪劣绅的斗争。他雷霆般的革命行动最终激怒了反动势力。在遭受多次围捕革命无法开展后，他转战上海。

　　1937年“八一三事变”后，梁耀南响应全国文联“文化工作者回乡为抗日服务”的号召，再次回乡组织抗日宣传队，并成立全县性抗日救亡团体。此时的他，已经从一名革命的冲锋者成长为扛起一方革命大旗的指挥者。中共温岭县临时工作委员会成立，梁耀南任书记，温岭抗日救亡运动全面铺开。至次年，正式成立中共温岭县委。我与老梁多次促膝交谈时所在的这间百年老屋，就是当时温岭县委的活动场所。正是在这幢低矮、逼仄的二层木楼里，梁耀南点燃了温岭革命的猛火烈焰。他也最终在这里彻底燃烧了自己的生命，直至灰烬。1941年下半年，因多次在狱中关押落下病根，并被限制外出就医，梁耀南最终在病痛中离世，时年32岁。

　　此刻，他的生命终于安生了，在点燃自己、照亮一直深爱的这片土地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