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张/文

　　《情感和形式：中国当代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叙事》，是青年学者张勐的专著，近由浙江大学出版社以精装版推出。前几天在一个小场合得到作者赠书，翌日晚先略略读过一遍，有了一些整体印象。此后又仔细读完导言和正文，文字夹缝中的点化与弹性似乎也可以感觉得到了。想说的是，一位用心的学者型作者经营一本书，正如一位敏感的诗人，一定会努力把他的全部感受和思考投射到任何一处文字以及文字夹缝中。读这类书，固然有点吃力，但也有一种探秘的兴奋感。

　　作者探讨的是五十至七十年代那一时期的小说叙事，但这里“叙事”所涉及的并非纯粹形式的因素，而是作者意识到的特定的“有意味形式”，即被作者称之为知识分子叙事的那种“情感和形式”。

　　从作者拟定的全书目录可以看出其细细梳理与思索的轨迹，斟词酌句而又似乎隐而不宣。自第二章开始依次细察思想改造/灵魂搏斗主题小说、干预小说、教育小说、知青小说和潜在写作的七十余个样本，意在“悉心辨析、梳理出一条隐而不彰的叙事流脉”。我由此感觉到的则是在貌似大一统的“时代共名”（借用陈思和语）之下，仍有一脉更为潜隐而又强劲的现代知识人主体意识的流动。正如作者所言：“这一‘有情的主体’，令其叙述时隐时显地渗透出知识分子特有的思想、气质、价值信念与审美旨趣……”涉及到这些，书中有不少有意思的提炼，诸如“文本的隐蔽性”“诗的或然性”等，皆能醒人耳目。

　　在我细读了第一、二、三章之后，此种印象就在作者缜密的文本解读与辨析中进一步得到了印证。

　　拿第三章《革命叙事中的文本裂隙》来看，正如标题所示，作者显然敏感地注意到了“裂隙”，其正文所作的具体阐述也甚有见地。一开始，作者就提出一个“潜文本”的概念，用以说明五六十年代某些文本中意识形态与文学审美之间“多有抵牾撕扯、相背相克”而促成的那种“潜隐暧昧的思想内涵、形式内蕴的衍生”。谈到在本章具体读解的几部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作者进一步指出：因着“创作心态的矛盾游离，笔下人物性格的多重混血，小说主题与二三十年代故事原型的呼应质诘，叙述主体与客体的复调论辩……有意无意间改写了作者源自主流意识形态的既定创作意图，每每令小说平添出复杂、深长的文化意味及审美意味”。《来访者》透示出的“挥之不去的知识分子情结”，《大学春秋》中革命激情与小资情调的“互渗”，甚至在第六章论及非常年代知青小说时，作者也针对“伪知青文学”特别提到“文本意蕴的驳杂”，而犹能辨析“诗化”中除却时调矫情外，“分明还混合着知青扎根农村的献身激情，渗透着敛抑已久的知识者急欲施展抱负的纯真理想。”只是一方面，激进叙事永远也赶不上激进运动的脚步；另一方面，正如作者清醒看到的：即便“情感是真，行为是真，却缘于观念是伪，故而俱沦为了殉葬品”。

　　作者时常在一些细微处有所点化，令人印象深刻。譬如讲到七十年代知青小说的“诗化”谱系，作者的分析是：“其中固然不乏知识者罗曼蒂克气质的外化，更多的却是七十年代弥漫于文坛、舞台乃至日常生活中的所谓‘透明的象征’话语方式与美学情趣的翻版。究其形式意味，即内容不胜其负，故频频使用象征以期载道，假借‘诗化’文其空洞。”

　　作者在《导言》中谈及本书研究方法时，曾引述乃师陈思和教授从“边缘地带进行迂回的切入”、透过历史地表与“时代假象”而“发掘同样表征着彼一时代精神的‘潜在写作’现象”的说法，对照作者对知识分子叙事的研究，不难看出这种研究方法对作者的启示。当然，作者在坦然承认影响的同时，也表达了自己“努力追求尽可能客观平正的学术姿态”。我想，这正是本书难能可贵的另一面吧。

　　自然，无论“潜文本”也好，“互渗”与“文本意蕴的驳杂”也罢，除了见出五十至七十年代语境之下写作主体与文本的分裂与努力融合状态，似乎很难能从根本上突破那个年代文学写作的某些局限。然尽管如此，《情感和形式——中国当代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叙事》对当代小说所作的细腻而灵动的分析，仍然是吸引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