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 老农形象
江富军/文
我们生长于农村,对老农民太熟悉了。夏日,戴着凉帽,穿着补丁打补丁的衣服,皮肤黝黑粗糙。每日劳作,不是在田间做农事,就是在家搞副业,再就是挑着担子做些小生意。还有就是有不良习惯,如抽烟,如爆粗口。
那时候过年,家家都会贴上年画,年画上宣传工农,画中的农民总是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穿一件干净的衣褂,肩上扛着一把锄头,颈上还挂着一条毛巾,健步走向田间,田间会有黄灿灿的稻谷。这样的画贴在墙上,给年关增添喜气。
过年了,老农民们便从箱底取出好衣服,穿在身上添喜,新穿的衣服上总还有樟脑丸的香味。过年图吉利,老农们也没粗口了,如画中人文明起来。
那时,农村放电影不多,样板戏《龙江颂》中的农民形象也意气风发的,浩然小说中也有高大全式的农民。而在我们眼中,他们便是我们的未来,是理想化的农民。当时没有高考,除了从军外,做个好农民,扎根农村一辈子革命就是我们认定的命。
后来,高考恢复了,我居然考上了大学,鲤鱼跳龙门,接触到好多在当时我们看来是“高干”子弟、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子弟的同学,听他们描述各种生活、各样人物,谈古论今,上通天文、下达地理,眼界大开。不久就进入了八十年代,我们同学在阅览室里看到了罗中立的油画《父亲》,被镇住了。大家都说:真实的老农就是这样的。这一点我们农村学生最有发言权,那古铜色皮肤上有汗滴与深深的皱纹,双手端碗,更震撼人的是目光与表情,好像突然发现你在看他,欲说什么又木讷了,像在乞求什么,又像是自言自语,饱经沧桑又不哀怨。
奇怪的是,耳朵上夹着一支圆珠笔。据说是表示新社会新农民追求知识,不损坏工农形象。老师介绍说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有经验有水平的城市同学们滔滔不绝,谈现实主义批判、乡土写实等,也结合当时的伤痕文学进行评论。班级中我年龄最小,加上我本身不懂绘画,听得云里雾里的。我们的认识很简单,生活中很少见老农民耳朵夹笔的(常见木匠为划线方便夹扁笔于耳后)。
文学理论千万条,真善美,真是基础。片面拔高的风气就需要纠正。其实老农还有更多的优缺点。他们做小买卖时会斤斤计较,有时贪一些公家的小便宜,也节俭,有好吃的总省给孩子,也胆小怕事,而在卖公粮时总会抡着扁担高声吆喝。他们是这样一些矛盾的集合,而质朴、勤劳是他们的底色。
年画上的“理想化”老农,生活中真实的父辈老农,罗中立油画《父亲》里的老农,都为我认识乡村进而认识社会打开了一扇窗。从八十年代开始到新世纪,农民阶层逐渐缩小,改革开放后,青年们再也不愿意困在家乡,他们走南闯北,打工经商,追求财富,改变命运。但是,国家以粮为纲,农田是不能抛荒的。于是,农忙时节,乡村田野上总见一些老农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坚守着土地。每每此时,我想起罗中立的《父亲》,更是理解了画家的深意,仿佛找到了历史内涵。
出门打工者叫农民工,这个非工非农的特殊称呼让他们找不到归属,就像他们在城市努力创建大厦又无法承受高房价一样讽刺。回到家的青年们大部分办企业经商,也有的继续务农,如今也成了老农,只是耕作方式大不相同,也用不着穿补丁打补丁的衣服。
如今,我们已经完成了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后工业社会的华丽转身。传统的老农形象渐成历史,中华复兴、乡村振兴无疑会带来更美好的生活,而罗中立笔下《父亲》那样的老农怕难复原了。我很想把记忆中的农民写出来,却力不从心。看到电视剧中的农民形象,真不敢恭维,拍的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却找不到那个时代的真实氛围。我举个例子,当时,我们这里几乎所有农民都有肩茧,是挑担留下的,赤膊时即见,层层脱皮,右边比左边的厚,因为挑担大部分用右肩。这是大可作为细节来呈现的,还有挑担时用肩垫,或在肩膀处多打补丁。但据我所见,影视中的农民赤膊时的两肩还是平平的,光滑的,也没有了《父亲》画笔下的眼神,那种深度呈现老农内心的表情。电视剧在唯美道路上越走越远。
我们用现实的唯美需要来图解老农,图解历史,呈现出来的是消费对象,这与用高大全表达老农一样是滑稽的。正如现在的抗战剧一样,按照我们过把瘾的需要来描述战争,且谍战中的情报人员,是拒绝美女帅哥的,越平常的人越能隐蔽,而我们片子中的情报员个个靓丽生动,吸引眼球,真让人哭笑不得。
著名教育家叶圣陶说: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违背真实,艺术生命是不长久的。罗中立的《父亲》让我求真。查百度可知,有人提议重画《父亲》,去掉耳朵夹圆珠笔的细节,但反对的声音很有道理:“圆珠笔这个小小细节是那个时代抹不去的标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个细节深刻地诠释了油画《父亲》本身产生的历史,成了《父亲》的胎记。”“油画《父亲》所承载的东西是不可能重写重画的。《父亲》一旦诞生了,它就属于历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