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有恙,灵魂有光:余秀华的诗性突围
——读《摇摇晃晃的人间》
陈皖民/文
今夏的一次午后,我读完了当代诗人余秀华的诗集,为她在摇摇晃晃的人间里以诗为杖行走的从容而泪湿衣襟。这些诗句是她在残缺身体里供养的完整春天,向世人证明着:当灵魂足够丰盈,连命运的泥潭也能长出诗意。
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诗集中,余秀华把灵魂的震颤与泥土的温热,凝练成横店村的日常、身体的印记、爱的渴慕三辑。生活的源头是湖北那个小小的村庄。在她的笔下,横店村是爱恨交织的栖息地,是疼痛与欢愉共生的真实世界,更是被铁轨切断的田埂上倔强开放的野葵花。这座村庄,终成为灵魂在桎梏中奋力飞翔的诗意家园。
诗集中,余秀华袒露了对个体生命尊严的深切叩问。在《我爱你》《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我养的狗,叫小巫》这些诗里,她写道:“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读她的诗,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禁锢的身体里灼热的渴望与尖锐的疼痛,她以赤裸的笔触刺破世俗的伪装,在命运的裂缝里高歌生命的本真。在当今人们对异样目光习以为常、面对精神困境避而不谈的现实中,这种直面残缺、袒露脆弱与欲望的勇气,让所有健全的魂灵在诗行前自惭形秽。
在余秀华的诗集里,我读到了她在诗中赤裸裸地解剖着生命、欲望、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她以摇摇晃晃的身体为镜,映照出灵魂的挣扎与渴望。在《我以疼痛取悦这个人世》里,她写道:“我怀疑我在这个世界作恶多端/对开过的花朵恶语相向/我怀疑我钟情于黑夜/轻视了清晨”;在《离婚证》里又写道:“一叠新翠/就要淌出暗夜的身体/你看,我不说出/生活哪能这么如意”。在她笔下,生命带着疼痛却依然炽烈燃烧,时间是等待挣脱的契机,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则是爱恨交织、布满荆棘又渴望靠近的藤蔓。这无疑是一部蘸着血泪与渴望写就的生存宣言。
阅读《摇摇晃晃的人间》,我更看到了余秀华对生命本身的赤诚之爱和在残缺中迸发的惊人力量。她的诗歌语言粗粝而饱含痛感,意象选择大胆而直抵人心,让人在字句的碰撞中常常感到灵魂的战栗。在《我爱你》里,她写道:“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她在诗里运用身体经验与乡村物象的精准互喻(如稗子喻卑微存在),将泥土的厚重、身体的疼痛与灵魂的呼喊熔铸于一体,使诗歌充满了原始的爆发力与撼动人心的力量感。
《摇摇晃晃的人间》是一部饱含疼痛与光芒的诗集。它用粗粝而滚烫的语言和直抵灵魂的真诚,照亮了平凡生活乃至残缺命运的本相。这位以血写诗的女子,站在语言的悬崖边,正以诗句为梯,在绝壁上凿开裂缝。
而我们应当重新审视自我:当被世俗目光钉在命运的十字架上,能否如她笔下的稗子,在每一次躬身时积攒破土之力?当所有春天都被明码标价,是否仍有勇气为每具摇摇晃晃的躯体,争得平等沐浴阳光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