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土之上的文明与微光——读《青云梯》有感
聂顺荣/文
《青云梯》是著名作家范稳继《水乳大地》后的又一力作。翻开《青云梯》,滇南红土的厚重与清末民初的风云在字里行间交织。这架“梯”并非李白笔下浪漫的登天之路,而是一部西南精神史诗,镌刻着传统与现代的碰撞,裹挟着个体的悲欢。20世纪末,修缮队在吴家花园的柏木梁中发现藏着珠宝、账簿与圣旨残篇的绸物,搅动了历史的尘埃。这些露出的不仅是吴氏家族的秘辛,更是中国西南在现代化浪潮中被掩埋又唤醒的文明肌理。
吴家花园是滇南传统社会的缩影。这座“滇南大观园”占地面积两万多平方米,四十二个天井错落有致,承载着吴氏家族“耕读传家”的荣光,也构筑起农耕文明在边陲的精神堡垒。从明洪武年间吴根泉戍边屯田,到清道光年间吴封氏以小脚撑起家业,吴氏家族的根系深扎红土,也缠绕于宗法伦理。吴封氏如移动的宗法雕塑,能察觉丫鬟偷藏的布匹,却对火车带来的变革视而不见;执着于炼制丹药求子嗣,却容不下孙辈与下人的爱情。传统于她,既是家族存续的铠甲,也是束缚个体的枷锁。吴淡菊为抗拒包办婚姻焚身绣楼,吴廉膺在“循规蹈矩”牌匾下压抑反叛欲望,皆为此证。
建水文庙与滇南锡矿,构成传统精神世界的两极。文庙“太和元气”牌坊下的下马碑,彰显着对孔子的尊崇与对教化理想的坚守。吴廉膺与席茂臻检视修缮时,“盘龙山的土漆风雨不蚀”,“太和元气”金粉熠熠,守护的不仅是建筑,更是文明尊严。可这份尊严在时代冲击下不堪一击:法国铁路逼近,洋货充斥,科举废除,文庙雅乐遮不住矿山血腥,“斯文在兹”挡不住变革洪流。个旧矿山则是另一番景象:砂丁如蜥蜴般蛰伏矿洞换“老妈妈汤”,周大祥与曹开丰为矿洞械斗,雷娃为妹妹生路赴死。吴氏家族的发家,正是踩着这些小人物的血泪,他们是“青云梯”最底层的石基。
“火车”与“轿子”的对峙,是小说核心矛盾,也是传统与现代的角力。吴廉膺是“务实的反叛者”,中举却不屑官场,接手家业却不甘于做乡绅商人。他支持“拒洋修路”,却借法国小火轮通商路;反对洋资,却主张“钱无姓唯有利”。他在家族与时代间拉扯,支持袁世凯致家族被抄,修铁路与陈云鹤反目,终逃不过“时代比人强”的宿命。陈云鹤是“理想的坚守者”,见识过日本铁路,深知“师夷长技”,却坚守“主权在民”,反对借法国资金修铁路,哪怕寸轨起步、耗时耗钱,最终也抵不过军阀混战。而砂丁、马帮、哈尼族人在这场对话中失语,他们的生计与尊严,成了“进步”的代价。
范稳的笔力,更在捕捉个体微光。山猫从矿山弃婴到吴家婢女,命运悲苦却坚韧。她拒绝吴廉膺带儿子走,只因看透吴家虚伪,如滇南山猫般在夹缝中活出尊严。诺玛与尼复礼的跨文化爱情,无惊天誓言与门当户对,唯有哈尼情歌的纯粹。帕诺头人因尼复礼会唱情歌而放弃杀他,展现出现代与传统和解的可能。周大祥为矿洞械斗、为兄弟报仇,举事只为砂丁能吃红烧肉,临刑前盼媳妇生儿子打红油纸伞。他的“青云”不过是“活得像个人”,写尽底层人的血性与悲怆。
小说叙事未止步于清末民初。桑逸带父亲骨灰坐高铁回家,朱迪与爷爷到建水寻根,马克整理曾祖父手稿,让“青云梯”在当下延续。高铁是现代的“梯”,承载着与当年个碧铁路同样的命题:在现代化中守护传统,在进步中尊重个体。桑小青修了一辈子铁路,从绿皮到高铁,“把高铁修到家乡”的愿望虽未亲自实现,却以另一种方式见证了铁路梦。博南山隧道的难题、朱迪爷爷的寻根、马克的手稿整理,皆表明“青云梯”从未停止延伸,历史与当下的对话始终进行。
《青云梯》没有标准答案,因“梯”本无终点。它是滇南史,亦是中国近代精神史。范稳以对云南土地的深情、对历史的敬畏、对个体的尊重,写尽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家族与国家的纠缠、个体与时代的共生。合上书,仿佛见滇南红土上,吴廉膺的轿子与陈云鹤的火车擦肩而过,山猫的儿子娃西站在高铁站前眺望博南山。这架“青云梯”,从明代军屯到清代文庙,从清末矿洞到现代高铁,落满尘埃,却始终闪耀着人性与文明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