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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004版:悦读

​在帝王祭坛的旷野中重生

​​——读《我与地坛》

  解忧/文

  合上书卷,史铁生的文字仍在回响,他对人生苦难的理解令人重新思索。他在书中写道:“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二十一岁的他骤然瘫痪,将青春的狂想击得粉碎,命运的不公如铁幕般压下。正是在这绝境之中,荒芜寂寥的明清皇家祭坛——地坛,成了他流放肉身、安放灵魂的方舟,更成为他熔铸苦难、淬炼救赎的圣殿。

  地坛,这座被时光遗忘的帝王祭坛,在史铁生日复一日的轮椅轨迹中,悄然蜕变为他独有的精神道场。他并非在此逃避,而是沉潜其中,与草木光影对话,与自身的命运角力。最初的愤怒、不甘,在地坛的静默包容下,逐渐沉淀、发酵。他将蚀骨的苦难细细碾磨,在这空旷的祭坛之上,开始了对生命本质的艰难献祭与重铸。目光所及处,不再是单纯的景物,皆是命运的隐喻。最终,他于这“熔炉”中淬炼出的,并非怨恨,而是对生命悲悯而深情的凝视,一种对“残缺”作为生命本相的深刻接纳与拥抱——“因为这园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这感恩,是历经劫波后的彻悟,是救赎之路的起点。这其中的豁达与勇气,直击心灵。

  地坛的静默并非真空,它映照出世相的纷繁与生命的坚韧。园中踟蹰的众生,成为史铁生观照自身、理解苦难普遍性的他者之镜。尤其那位怀抱长跑梦想却屡屡被时代捉弄的朋友,其奋力奔跑以图改变自己命运却终归徒劳的身影,是另一重命运枷锁的象征。这“徒劳”,让史铁生清晰地看到:苦难非其专属,个体在时代洪流与无常命运前的渺小与挣扎,是共通的宿命。正如他所领悟,“命定的局限尽可永在”,重要的是那“不屈的挑战”。这些形形色色的生命样本,消解了“我”的痛苦的特殊性,也拓宽了他对生命韧性的认知,成为其救赎认知中不可或缺的拼图。书中的众生相,深刻揭示了苦难的普遍性。

  若说地坛是熔炉,他者是镜像,那么母亲的爱,则是史铁生救赎大厦最深沉稳固的基石。母亲以惊人的隐忍与智慧,默默承受着儿子骤变带来的双重苦难。她的“咱娘俩一块儿,好好儿活”,是最朴素也最强大的生命誓言,是穿透绝望阴霾的第一缕光。她四处求医问药的背影,最终化为鼓励儿子执笔的推力。这份爱,是无条件的接纳,是生命意志的无声传递。在《合欢树》《秋天的怀念》中流露出的痛楚与思念,正是这份大爱刻下的永恒印记。而当他终于“越过山丘”,以文字证明了自己的价值,母亲这盏守望的灯却已熄灭。这巨大的缺席与永恒的在场,让救赎之路浸染了无法抹去的悲怆底色,也凸显了爱的无可替代。妻子不离不弃的守护,《好运设计》中对理想爱情的描摹,都指向同一个核心:爱,是感知幸福、对抗虚无、连接生命的最本质力量,是救赎得以发生的核心能量。母亲的无言大爱,读来令人动容。

  最终,史铁生将救赎的出口,牢牢锚定在书写之上。写作,于他而言,远非记录与宣泄,而是心灵的重塑,是救赎的最终完成与超越。那些盘踞心底的混沌伤痛,在笔尖流淌的过程中,逐渐显露出清晰的脉络。更重要的是,他将个人沉痛的“我”的经验,升华为对生命普遍困境的深邃叩问——关于生死、关于残缺、关于存在的意义。他对音乐的理解“在音乐超越的维度里,时间消弭,生死同”与写作殊途同归。艺术成为他超越肉身局限、沟通无限、确认存在的终极桥梁。通过写作,他不仅实现了个人价值,更将苦难淬炼成照亮他人心灵的火种。文字,成为他从“被命运定义”走向“自我定义”的宣言,是精神真正站立的证明。以文字超越局限,是本书最震撼的精神力量。

  史铁生的救赎之路,是一条在绝境中开辟的幽径。它始于对命运不公的清醒认知,经由地坛熔炉的沉潜与转化,在他者镜像中观照苦难的普遍性,在至深母爱(及爱的力量)中获得不竭的滋养与动力,最终在艺术写作的创造中实现对苦难的超越与对生命过程的“镇静而又激赏”。这救赎并非许诺一个无痛的彼岸,而是昭示:在认清生命必然包含残缺与悲怆的底色后,人依然可以凭借爱的微光、不屈的创造意志,于破碎处重构意义,在深渊之上确认自身存在的尊严与价值。《我与地坛》正是这样一曲从帝王祭坛废墟上奏响的、关于人类精神如何在绝境中涅槃重生的深沉颂歌。它告诉我们,救赎的真谛,在于以全然的清醒拥抱生命之重,并以全然的深情,活出“过程”本身的壮丽与辉煌。这部作品,如同一座精神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