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声声唤此生
陈连清/文
题记:人的生日,如一滴檐水滴下,汇入河流,开启激流勇进的生涯。
说起生日,我常会把几代人的生日串成岁月的珠链,每一颗珠子都折射着时代的微光。
父亲的生日是一幅雾气氤氲的远山画,淡墨在时光里洇散。说起父亲的生日,我问过几次,有没有故事。父亲自己说不清,问过他的同辈人也无从知晓。问其身份证号上为什么写上这个数,他无以回答。民国十六年的风掠过温黄平原,将生辰八字吹散在麦浪深处,至于月日都只是一个“代数”。他身份证上的日期误差,实则是统计学对农耕文明的强制编码,就像用等高线重绘水车年轮。
当父亲到八十和九十岁生日时,我们做子女的想为他做寿庆祝一下。做寿的订酒店、添新衣、叫亲戚朋友等分工都已安排,可父亲知道后,却把眉头皱成田垄:“草木荣枯自有定数,我从没过过生日,不是好好的?做人嘛,做到哪儿算到哪儿,挺好的;现在搞个寿日,像过关,是时日不多的样子,不喜欢。”没办法,只得作罢。
如果说父亲的生日是一幅“写意画”,只是寥寥几笔,只是一个意象,那么我的生日是工笔勾勒的麦穗,脉络清晰。当质谱仪在布谷鸟羽管中检测出1955年麦穗的碳14同位素时,那些被声波震落的麦粒,正在区块链上重构我的生命起源坐标。
我是被布谷鸟叫到人间的。
1955年5月某天,温黄平原的麦穗低垂成金色的瀑布,布谷鸟又把夏天喊到了横峰莞渭村。阳光绚丽,天蓝水碧,岸柳依依,好一派清丽、婉约的水乡风光!“布谷——布谷——”这美丽而带磁性的声音,搅动起水乡的千重麦浪。
农人们在布谷鸟的声声叫唤中,开镰收割麦子。莞渭陈前岸的年轻妇人赵为英挺着超大的肚子,也加入了收割麦子的行列。当她在麦浪里弯腰的瞬间,布谷鸟的啼鸣突然染上焦急的颤音。她的肚子剧痛,一阵阵绞起,一阵紧于一阵。在旁的妯娌们一看,不对,忙喊叫:“要生了!”于是叫来邻里妇女,七手八脚又是扶又是抬。到家后,有的去叫接生婆,有的准备接生桶,有的去买东西,个个忙个不停。孕妇疼痛不止,过了中午,痛得更剧烈了,咬牙挣扎,呼天喊地,汗如雨下。这时,一只布谷鸟打从田野飞来,停在门前的一棵栾树上,急促地叫唤:“顶住!顶住!”“不哭,不哭!”是布谷鸟的叫声缓解了孕妇的疼痛,催生了分娩,还是已经到了水到渠成的地步,不得而知。随着一声“呜哇呜哇”的哭声,一个胖乎乎、肉嘟嘟的男孩落地了!接生婆说:“好小子,又大又重!主人家,有福了,祝贺啊!”男子笑逐颜开。这个男孩,不是别人,正是我!就这样在布谷鸟的声声叫唤中,我来到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人世间。
我当然不知道自己出生时的情景,也不知道自己出生的日子,这些都是听父母和婆婆婶婶们说的。对我来说,这个日子是重要的,但这个日子又被遗忘了。上学了要填表了,参加工作了必须得填出生日期。当时,父亲将生辰刻在一个木盒的底部。这个樟木盒的年轮密度与父亲手掌的箕斗纹形成分形几何,那些被白蚁蛀蚀的空洞,实则是民国户籍档案缺失的拓扑映射。岁月蛀空了木纹,我的诞生日便成了永远的悬案。填报表格时随手圈定了一个日子——6月4日,这就像一枚生锈的图钉,将错就错地钉在人生履历的扉页。当基因检测公司根据唾液样本推算出我的端粒长度与身份证日期存在327天的相位差时,我明白:生日从来不是时间标尺,而是文明在个体生命中的折叠反映。
我对过生日是没有概念的,一句话,不过生日。这或许是物质匮乏之故,饥饿年代的生辰隐没在“五月荒”的野草中,连月光都不忍驻足。人们连饭碗也端不牢,哪有心思过生日。
我和父亲的生日都是不准确的,只因需要而随便捡了一个日子。许多事情都如此,一旦定下了,知道不准确或不很妥帖,而又难以改了,就只好将就了。人生路上,会碰到很多选择,如择业择居择偶,也都可能碰到“只在一念之间”的抉择,有些选择不那么符合理想的标准,这是正常的,哪有万事都称心。时间久了,适应了就好了;有时改变了,反而不习惯了,所以认定了,就不问过往,一直走下去吧!
直到儿子的啼哭撞开1981年的秋阳,生辰才在日历上准确显影。那年,我被温州师专录取,入校前,妻子挺着大肚皮,就要临盆了,以为在我入学前会生,但等了一天又一天,就是迟迟不生。报到的日子到了,我只能先去入学了。入学后,儿子降生了,那一年我双喜临门。
那时对儿子的生日是比较重视的,记得很清晰,不会随便定一个。每年儿子生日前,我都会提醒妻子。儿子少时在家,选择上好的米粉面,买来儿子爱吃的鱼虾、金针、蛋和肉类,做一碗长寿面,热气腾腾地端到儿子面前,以表示父母的爱心。后来儿子去外地工作了,我们都会给儿子打个电话,祝他生日快乐,并要他自己做长寿面吃。儿子过生日成了每年的一项程序或仪式,也成了光阴长河里的灯塔,年复一年为游子导航。而我们俩总把自己的生日忘了。儿子儿媳多次建议给我们过生日,也搞个仪式,热热闹闹的,我们都不愿,觉得不习惯,还是忘了的好。
儿子的生日,我老伴记错了,说是9月20日,儿子身份证上也是这个日子。我说,你们搞错了,是9月21日。这个日子是我去温州上学之后的第5天,报到的日子是9月16日,应是21日。这个日子我怎能忘却?由于我“坚持原则”,大家才公认了这个日子。但身份证是不可更改了,也就将错就错了,只要“心里正确”就好了。
孙子的生日则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可以说是隆重了。从1岁开始,年年如此。他们一小家早早开始准备,买礼品,购新书,订蛋糕,添新衣;孙子还把幼儿园的好朋友叫到家中庆祝;到了日子,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将蜡烛点燃,许下愿望,分享蛋糕,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歌声在厅堂里回响,我自然十分高兴,从中分享到岁月的快乐赠予。烛泪凝固的瞬间,我听见了母亲子宫里的潮声。这也弥补了旧时不足和遗憾。一年,吃了生日面,我去商场买了遥控汽车给孙子作礼物。当我将遥控汽车递给他时,塑料包装的脆响惊飞了记忆里的布谷鸟,它们正栖在时代枝头,俯瞰人间烟火。
根据《2025年中国家庭仪式消费白皮书》,孙子生日蛋糕的糖霜厚度是1955年麦收季日均热量摄入的1.7倍,而每个生日蛋糕糖霜的晶体结构都是独一无二的文明密码。这甜蜜沉积层,在扫描电镜下显现出与1955年麦粒淀粉晶体相同的二十面体结构——这是苦难与幸福共享的几何基因。
过生日是时代的一面镜子,映照了一个时代的经济状态、科技发展、思想方式和生活习惯。四代人的生辰簿上,镌刻着光阴的密码,也是时光五线谱上的四重奏,书写着生命的变奏曲。仔细想来,这是对生命的庆祝,是对母亲赋予生命的感恩。在过生日中,人们用心体验生命的美好和奇迹,意识到要珍惜和过好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