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
市四中八(18)班 郑媛之
江南的雨总在清明前后斜织,老宅门环便挂上油纸伞。檐角铁马“叮咚”三响,惊得伞尖滚落水珠,碎在青石板上漾出二十四番花信。
祖父的伞骨必是霜降后砍的凤尾竹。新剖的竹篾沐着梅子黄时的日光,在青石板上沁出琥珀般的浆。我数着三十六根伞骨,看鱼线扎出七十二候的骨节。祖母熬桐油必添三钱糯米汁,桑皮纸透亮如蝉翼。敬灶神的伞将干时,我举着走三圈,青砖地留下银腰带似的水痕。
学堂先生的伞最奇。乌木伞柄里藏着根三寸银针,伞面补丁摞补丁,却用朱砂蝇头小楷写满《诗经》。惊蛰那日暴雨突至,他撑伞立于庭中,雨打伞面的声响竟合着《蒹葭》的平仄:"蒹葭苍苍——噼啪,白露为霜——哗啦……”我们躲在廊下憋笑,见他布鞋浸透,却把伞倾向庭中半枯的芭蕉,须发上水珠随吟诵簌簌滚落。
表姐出阁那日,我捧红伞跟轿。金线并蒂莲在细雨中半开,伞骨九子铃一步一叹。轿夫踩碎水洼时,伞沿水珠砸中她绣鞋牡丹心。七年后守寡归家,莲瓣褪成褐色血痂,倒比新嫁时更灼眼。
倭寇来的秋分夜,老竹匠削尖三百伞骨。祠堂刮竹声似百蚕啃桑,桐油伞面蒙住土炮。谷雨火光中伞骨腾空,把银河撕成碎片。重修祠堂碑时,“伞”字刻成“散”,石匠刀锋在最后一撇颤抖。
母亲把祖传伞谱裁成鞋样,我穿着“择竹篇”纳的鞋底踩过雪地,冰碴纹路竟似伞骨脉络,冻醒时恍见祖父在油灯下绷伞。
阿宁的自动伞印着卡通猫,伞骨折叠处卡着纽扣电池。她直播卖伞时,背后“清风徐来”旧伞泛着幽光。弹幕问:“防紫外线吗?”她旋开四百年前的桐油伞:“防过倭寇的刀光。”
梅雨最盛时,老宅西墙坍了块,阿宁撑开新制的碳纤维伞挡雨。伞面固执地裱着桑皮纸,雨水在纳米涂层上滚成珠,却在老纸面晕成墨梅。她忽然说听见祖姑母出阁时的唢呐声,我笑她幻听,低头见积水映着伞影,恍惚真是当年那顶红伞在涟漪里晃。
今晨晒箱翻出铁皮盒,半截貔貅伞柄躺在光绪年的当票堆里。刀痕累累的兽首含着颗玉珠,指甲一抠,竟是祖父藏了六十年的田黄冻石。穿堂风掠过时,门环上的油纸伞齐齐转向,三十六根竹骨轻响,似在应和那些未及记述的往事。
阿宁举着手机冲进来直播,补光灯下,田黄石突然沁出丝桐油香,惊得弹幕炸开满屏烟花。
【简评】此文通过一个物象——“伞”,将许许多多的情思熔为一炉,显然深得《灯笼》之精髓。这把伞是繁复隆重的伞,“清明”“霜降”等传统节气在其中,“桐油”“糯米”等生活习俗在其中,“碳纤维”“直播”等时代印记也在其中,“诗经”等文学经典也在其中,“抗战”的勇于献身也在其中……不得不惊叹作者的驾驭能力,如一锅重庆火锅,热辣酸甜全在其中,有味,够味。全文如一幅流畅的历史画卷,伞是金线,串联起来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