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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004版:海潮

赤脚踩过的稻茬里,长着队长的名字

  舒幼民/文

  一觉醒来,心中五味杂陈,我梦到了队长。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农村以生产大队为基本单元,大队隶属于公社,下面再分若干小队。我梦见的,正是生产小队的小队长。

  当年,我尚算城里人,高中毕业后,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到农村去锻炼。1975年7月30日,我满怀激情地来到了温岭县城南区大闾公社长沙大队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那年,我17岁。与如今学生的实践体验不同,我们当时是把户口迁到农村,成了真正的农民。

  我被分配到第六生产小队。午饭后,住处还未安顿好,小队长就领着我下了田。正值夏收夏种,田里农活繁忙,哪有时间多啰唆。那时,农村以生产小队为基本单元进行劳作,统一出工,统一收工,按劳动能力和年龄记工分。壮劳力记10工分,老弱病残和妇女则根据实际情况,在5至10分之间评定。

  去田里的路上,我与队长相识。他不到50岁,但因长年农事操劳,显得苍老许多。他皮肤黝黑,透着农民特有的古铜色,性格爽朗,健谈。他告诉我,城里学生来农村做农事,户口都迁过来了,不是一两天的事,苦头还在后头。我说我们是响应号召,来接受再教育的。我还记得自己说了一句,希望队长多教教我怎么做农活。队长说,做事要用心看,出力不能偷懒。到了队里就是队里的人,有事他会说的。就这样,我这个懵懂少年开始了农村生活。队长先安排我割稻,这是最基本的农活。他递给我一把稻镰,我下到田里,半只脚陷进泥水,拔脚走路都难,摇摇晃晃的。队里的男女老少见了都笑。队长一瞪眼,说有什么好笑的,你们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人家是城里来的,第一次下田,帮帮忙。队长手把手教我拿稻镰,告诉我割的时候要往下割,不能往上提,这样不容易割到手。割下的稻子怎么拿也有讲究,先用大拇指、食指、中指拿着,再用无名指、小指拿,这样就能拿得多。割下的稻子要码放到身后田里,归拢后再用打稻机脱谷。说是打稻机,其实就是用脚踩的脱壳机。脱壳后,再把稻秆缠绕成“人”字形,放田头晒干,带回去按人头分。

  就这样,我融入了这群农民中。割稻的活相对简单,一下午下来,我就比较熟练了。夏日天长,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农民朋友们通常会饿,这时家里的女人会送来点心。我们单身汉没人送吃的,队长就把他的一份点心匀出一点给我。我不好推辞,拿起一只粗碗,从队长碗里匀来半碗番薯丝饭和咸菜,吃起来特别香。那年代就这条件,没人见外。

  等到这片田里的稻子割完,已是傍晚八点半了,天才渐渐黑下来。收工整理好农具回到队里,还要评工分。其他人的工分早已评定,就我一个新来的。大家七嘴八舌,有人说刚来的小后生按半劳力算,评5分。队长见状发话,说刚来是刚来的,但人家也是堂堂一个后生,5分少了点,7分如何?见队长发话,大家都说好。要知道,那年代的工分,大家都是斤斤计较的。一年下来,刨去口粮钱,年景好,一工(10分)能分八九角,几工分就要做出几工分的活。就凭队长的这句话,我也要尽力做。

  接下来的日子,我早出晚归,队长多加关照,成了我可依赖的人。队长家离队部不远,我没事就往他家跑。刚开始做农活时,大家都抱着晒黑皮肤炼红心的决心。火辣辣的太阳当头照,我们穿着背心裤衩下田,连箬帽也不戴。几天下来,全身都脱了几层皮。队长见状忙劝道,小年轻不懂当头太阳的厉害,箬帽还是要戴的,长衣长裤还是要穿的,挽起裤脚、撸起袖子就好了。做农活不能一时逞能,而是一辈子的事,要懂得身体要紧。现在回想起来,队长的谆谆教诲中体现着父母般的关爱。队长还送给我一顶箬帽遮阳用。一轮夏收夏种下来,在队长的点拨下,基本的农活我都学会了,比如割稻、拔秧、插秧、摸田、耙田、车水、担稻谷、捆稻秆等。连农家猪圈里挖猪粪,我赤着脚一下子就跳进去了。队长见了既高兴又心疼,跟别人说起,城里的后生能做到这份儿上,真好用。到了下乡的第二个年头,队长提出把我的工分从7分调到8分,并让我到他家搭伙。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农家生活都很艰难,多一双筷子就多一张嘴。想起这些,我心头至今都热乎乎的。我把小队分来的谷子、豆子等都交到了队长家中,俨然和他成了一家人。那年代日用品奇缺,我每次回家都尽量从家里匀出一点肥皂、火柴、电池等送给队长。队长的儿子那时在读小学,我送给他几本练习本,他高兴极了。

  就这样,我在生产小队渐渐成长起来,在队长家中就像在自己家中一样。吃饭时,面对成群的蚊子、苍蝇和灶间猪圈的气味,我也能吃得津津有味;农家的被褥床铺有很多跳蚤,我也能安睡;雨天时,我也能跟农民朋友在队部小店打上一碗酒,就着几粒炒豆喝上几口。特别是我的农活有了很大起色,像犁田、育秧、看庄稼长势、观天象等“高难度”技术农活,我也能上手了。业余时间,我放下了其他的梦,唯独放不下懵懂少年时的文学梦。我对随身带到生产队的文学书籍爱不释手,像《青春之歌》《林海雪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雷雨》等,都是我的心头所爱。那些被烈日晒卷边的书页里,总夹着几粒稻壳,像队长藏在皱纹里的笑。

  读了书,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和人分享。在队长家吃饭时,我常常讲给他上小学的儿子听。高尔基、保尔·柯察金、萧长春、杨子荣等,都有可讲的故事。在田间地头休息时,我把这些书中的故事讲给大家听,大家都听得竖起耳朵。队长说,我肚里墨水蛮多。我答,搓麻将我认不全牌,打扑克顺子也排不来,剩下的就是看点书了。我学着写了几篇小说投给报社,但都没有下文。后来给本县的广播站投新闻稿、评论稿,倒是用了不少。那时全民评《水浒》,我写了《泥腿子也能评水浒》一文,被头条采用。第二天下田,有人跟队长说起,我们小队的知青写文章,县里广播了。后来公社挖大河,工地上红旗猎猎,让我去广播宣传稿,队长说快去,工分照记。下乡第三个年头,我的工分终于达到了正劳力。下乡的每一步,都是队长在扶着我,都是农民朋友在帮衬着。队长扶我走过的田埂,后来成了我丈量人生的标尺。今天,每每想起这些,我心里还是酸酸的,眼眶红红的。

  队长姓潘,名小根,名字里带着时代的烙印。当年,农村很流行这种名字,像寿福、寿德、寿才等,听着朗朗上口,寓意很直白。生产小队分东西时,会计会直接报寿根家多少多少,寿才家多少多少,一听就明白。称呼人家家属就唤寿福家里的,寿德屋里的,根本不会用妻子、夫人等称呼,连老婆都不会叫,这也是一种文化吧。我刚下乡那会儿,下田干活还发现一种奇怪的现象——当地有些农民的脚,一只小腿细、一只小腿粗,大家称之为“大脚风”,队长就有这种病,但似乎不影响日常生活。这种病可能是现代医学所称的“丝虫病”,但我不确定。现在,农村卫生习惯大大改善,“大脚风”病早已绝迹。但当年看着队长的脚,我很是心疼。我还抚摸过队长的脚,问他痛不痛。队长爽朗地回答,不痛的,就是吃力的时候沉沉的。至今回想起那一幕,我心里说不出是酸还是痛。

  4年的知青生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的确是我人生中永难忘怀的岁月。4年里,我和队长朝夕相处,同耕一丘田,同吃一锅饭,同叙一腔情,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随着当兵、招工的开始,知青点的青年陆陆续续地走了。高考也恢复了,但由于大家的学业荒废了,基本考不进大学,不过每个人在农村大学、社会大学里都学有所成。我也参加过高考,没考上,后来因为扩招来到当年的汽车技工学校(今浙江交通技师学院),成了一名交通人,与交通结缘一辈子。

  离开生产小队已多年,其间我回去过几趟,但终没再见到队长。听老支书说,队长已仙逝,年纪不大,是脑出血走的,我心中很是惆怅。但见到村里家家户户都盖起了新房,环境面貌大变样,又多了几分欣喜。村里很难见到年轻人,说是大多搬到镇里、市里住了。外出的外出,经商的经商,进厂的进厂,每家每户都有营生,每个人都有去处。富起来,好事啊!

  稻子黄了几十载,队长的家人我倒碰见过几回,他的女儿在城里开了家小炒店,儿子成了钣金厂的小老板,生活早已超过小康水平。但队长那粗壮的小腿、黝黑的皮肤和憨厚的笑容,却一直伴随着我,成为我人生的一个重要支撑。昨夜骤雨漫过窗台,恍惚又见他在水田里倒退着插秧,新绿的秧苗列队站成工分簿上的数字,而赤脚踩出的泥窝窝,正“咕嘟咕嘟”往外冒着稻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