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中的灵魂安放
——读《漪》
诸纪红/文
在杜梨的中篇小说集《漪》中,北京城的老胡同与多维梦境交织,绘成一幅流动的浮世绘。建筑师花末推开折价“凶宅”的门扉,踏入的不仅是物理空间,更是一道裂隙——现实焦虑与梦境自由在此碰撞,如石子投湖,涟漪蔓延至七个故事之中。这部中短篇小说集以虚与实为经纬、科幻为骨、人文为肉,让困于水泥森林的灵魂在文字间找到片刻栖居。
杜梨的笔触如手术刀,精准剖开现代生活的表皮,显露其下暗涌的精神症候。生育压力、代际冲突、技术异化……这些议题融入魔幻叙事,却未沦为空洞概念。《鹃漪》里,怀孕的花末与凶宅中遇害的齐鹃在梦境裂隙相遇,两位女性在异度空间卸下现实枷锁,化作鸟兽,以羽毛丈量自由。超现实设定并非逃离现实之借口,而是将压迫具象为可触碰的牢笼。当花末的丈夫提议购凶宅以缓解经济压力时,婚姻中的权力关系与女性身体自主权早已被钉入房产合同缝隙。杜梨以梦境解构现实,又以现实滋养梦境,让救赎之可能在虚实夹缝中悄然生长。
小说叙事结构如榫卯,严丝合缝中蕴藏惊人弹性。《今日痛饮庆功酒》中,失独夫妇与精神疾病少女因流浪猫结缘,四个视角切换如多棱镜,折射出北京胡同的烟火与人性微光。老夫妇的丧女之痛、少女的被遗弃创伤、流浪猫的生存挣扎……这些看似平行的命运线,在杜梨笔下交织成网。失独母亲将少女错认为亡女时,幻觉与真实不再分明,如胡同墙上斑驳砖石,裂缝中亦能开出忍冬花。此叙事策略拒绝廉价煽情,以克制笔调展现创伤愈合:不是轰轰烈烈地救赎,而是在日常点滴中,让痛楚逐渐风化。
杜梨对语言质地的把控令人赞叹。她擅用通感,将抽象情绪转化为可触意象:网络暴力是“键盘敲击出的冰雹”,原生家庭阴影是“渗入地板的陈年茶渍”,北漂女歌手的愤怒则化作“混着血沫的嘻哈节拍”。在“三昧真火”中,说唱少女以方言押韵撕开亲情的虚伪面纱,歌词如利刃,剖开重男轻女的陈旧伤疤。当她在舞台上怒吼“我的子宫不是祠堂供桌”时,声波震碎观众席沉默,亦震碎规训女性的道德锁链。此语言实验并非炫技,而是将声音化为武器,让被压抑个体在韵律中夺回话语权。
更值得玩味的,是小说对“栖居”的哲学思考。《西班牙猎神》中,移民瓦伦西亚的华人厨师在帮派斗争与文化隔阂间挣扎,却在烹饪佛跳墙时寻得安宁——火腿与鲍鱼香气氤氲成故乡薄雾。杜梨抛出诘问:肉身漂泊成常态,灵魂该如何锚定?书中角色给出不同答案:有人在古建筑图纸上重构子宫榫卯结构,有人在异国后厨用灶火煨炖记忆,更有人在赛博空间以虚拟身份重塑自我。这些尝试或许笨拙,却透出顽强的生命力,如石缝中的野草,向着光扭曲生长。
《漪》之珍贵,在于拒绝为困境提供标准答案。花末走出梦境裂隙时,带回的不是救世良方,而是被现实磋磨后依然跳动的心。七个故事如七面棱镜,映照当代青年的精神光谱:既有刺目灼痛,也有温柔微光。杜梨以写作者的诚实告诉我们:生活湖面不会永远平静,但每一次投石问路的勇气,都会让涟漪荡得更远。
这部小说集如文字搭建的鸟巢,粗糙枝条间藏着精巧力学结构。它不提供遮风挡雨的幻觉,却让无处栖居的灵魂找到暂歇支点。合上书页时,那些关于生存的锐痛与温柔共振,在意识湖面漾起细密波纹——正如书名《漪》所暗示,真正的救赎或许不在于平息风浪,而在于学会在涟漪中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