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凌红/文

　　这两年，我几乎不敢看朋友圈，也基本上没看。

　　一旦翻开，心就随指尖波动，按捺不住，有落差，生感动，觉失落，无穷向往，念念不忘。求而不得，空留余音，袅袅绕天涯。自知陋习难改，秉性难移，晚上睡得晚已成常态，不免惊慌。翌日，冥冥之中迫不及待醒来。主观因素是天气好了，春风拂面，大地复苏，生物钟不自觉调整。客观因素是黎明时分，鸟鸣猫叫主动入耳，催不走白发却催走了瞌睡。有时候，一声声，一阵阵，光阴轮回，从未改变，叫得人心里纠结，好想大喊一声“烦死了”。但转念一想，它们对春天的感知自然敏感，代表的是自然界有态度、有温度的生灵感知。叫几声，或叫上一阵子，表明的无非是一种态度，表达的不过是一份惊喜、一种期待，未尝不可。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吃穿不愁，世声喧闹，茶成了内心追求第一位的“闲事”。有闲心，怀闲情，才是闲人。闲人，亦“妙人”，清新脱俗，如春风徐来。

　　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往事犹可追。朋友告诉我，武汉的樱花开了，西湖的残荷开始清理，扬州东关街上妙龄少女穿梭，兰州中山桥上又有人捏起了糖人。我只能默默接受，狠狠畅想，不作呼应。得不到的依然在骚动，只能趁着空闲，压住内心，安然落座。

　　法宝是泡一杯茶，一杯不够就沏一壶。我要提取的是“人在草木间”，茶香氤氲的回忆，主要内容是在熟悉的家乡，遥想那些年行走过的时光。

　　家乡的“乌牛早”抢了众茶的“鲜”，已经开采。那一日，在一农户家中尝到了他自己炒的“小罐茶”，口齿生香。临走时留下口信，期待成为“约客”，享平价又享口福。

　　一路走来，不管是出于工作还是对茶叶的喜好钻研，我也认识了一些与茶为伍、一生嫁给一片叶子的“茶人”。他们告诉我，茶叶是个时辰草，早采三天是个宝，迟采三天变成草。这些我不懂，我只知道，在我很小的时候，家门口的大会堂边上就有一个茶厂，里面的机器在春天到来时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因为一年之计在于春，采茶的忙碌呼之欲出。那茶叶随着时节变幻，在农人的手掌间生出新的姿色，挑着、拣着、上担子，在炒茶师傅那里焙得极轻。那茶叶叶片蜷曲如婴儿的睫毛。记得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茶农说，这茶需对着竹影喝，才尝得出山岚味。当时就觉得真乃“高人”，说出了如此诗意的话，让人肃然起敬，心怀求知之欲。

　　春风十里，不如一品春茶。喜欢那绿、那青、那鲜。思绪飘呀飘，把我的年龄也拔高。一转眼，我已经站在十年前的我面前，看到“茶仙子”的模样。她算是我的同事，但工作上几乎没有接触。彼时，她捧一杯绿茶，茶叶在透明的玻璃杯里翻滚，叶叶起舞，如水中芭蕾、杯中森林。观之，形如兰花、色泽嫩绿、汤色浅绿；嗅之，香气清新、味道甘鲜。双手盈盈一握，双目凝神顾盼，一壶春色升腾，与远处峰峦间的岚雾相融，竟听见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不期然想起《诗经》中的“独寐寤言”——隐者独宿空谷，醒时对山风，睡去枕星河。

　　黑茶、白茶、红茶、黄茶、乌龙茶、绿茶，茶多多，最爱的是绿茶。上班静坐，没有绿色入杯，总少了点滋味，人也变得迷离。上春山采春茶，明前最惹人。江南的明前茶种类丰富，龙井茶、碧螺春和白茶可称“三剑客”，名头最响。但我还是喜欢自己家乡的绿茶，传说依然在耳畔回响，“龙迹”照样可寻。那样的一份喜爱或许只是“只缘身在此山中”吧。山上一缕香风，手中一杯清茗，醉了旧时光，也醉了心湖。让新绿的茶汤唤醒沉睡一冬的味蕾，感受到春天的鲜与活。

　　对着一杯茶发呆，感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的茶也不同。往昔的茶像往昔的杯子，消失在往昔的岁月里。旧时的风雅仍在，旧时的心情仍在。时间的褶皱里，独处者带着相似的眉目。一股股热水倾泻而下，茶叶舒展，像一场春梦初醒，伸了伸懒腰。我记得一次次站在茶树前的那些淳朴的脸庞。拿起手机，记录那一瞬间的感动。那是一片茶叶的旅程，由手心的温度抵达人心的厚度。

　　新单位办公楼旁有一茶室，名曰“花鸟间”。店里每到春天都会有来来往往的茶客。有人在此小憩，呷一口茶汤，偷得浮生片刻闲。有人伴随着茶香和春风，面对绵绵不绝的文化畅饮人生理想片段。而我，因为去年在天府机场买了一本羊皮卷珍藏版的《茶经》，对茶有了更多的感情。

　　游云澹澹，花开褶褶，茶有神迹。折断枝条，插土成活。离枝、炒制、入水、死亡、复活、沉默、疗毒。金、木、水、火、土、日、月，尽孕其味。我钟爱的绿茶如生命的颜色，开在春天的心房。晒青、烘青、炒青、蒸青，滇晒青、陕青、川青、鄂青、贵青、豫青、湘青、粤青，太平猴魁、黄山毛峰、六安瓜片、顾渚紫笋、江山绿牡丹、敬亭绿雪、峨眉毛峰、天山绿茶、平水珠茶、径山茶、南糯白毫、西湖龙井、碧螺春、雨花茶、信阳毛尖、蒙顶茶、婺源茗眉、庐山云雾、惠明茶、休宁松萝、都匀毛尖、桂平西山茶、涌溪火青、安化松针、日铸雪芽、古劳茶、无锡毫茶、金坛雀舌、舒城兰花、仙人掌茶、恩施玉露……若配以董真卿先生的“十二茶具”：烘茶炉、茶臼、茶碾、茶磨、水杓、茶罗、茶帚、盏托、茶盏、汤瓶、茶筅、茶巾，化而用之，则春色长在，春意常涌。

　　一杯好茶，云水烟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