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佩蓉/文

　　《周礼·天官·膳夫》有云：“王燕食，则奉膳赞祭。”东汉末年儒家学者郑玄注解道：“燕食，即日中与夕食。”燕食，可理解为中餐和晚餐。香港大学中文系教授葛亮，在其长篇小说《燕食记》中，以五光十色的美食为引子，串联起厨艺传承、人情冷暖与时代风云的荡气回肠故事。该书荣获第十一届春风悦读榜最高奖项——百金图书奖。

　　翻开书页，仿佛置身于一场岭南传统美食的味蕾盛宴。德月阁的莲蓉月饼、糯米鸡；般若庵的全素宴、熔金煮玉粥；太史第的蛇羹宴、菊花鲈鱼；十八行的黄鱼烧卖、水晶虾饺，纷纷跃然纸上，诱人心脾。葛亮生于南京，自幼沐浴在深厚的历史文化中，后赴香港求学，对中西文化交汇有着深刻的体会，对粤菜及茶点更是研究颇深。他不仅在书中严谨考据，还细细道来每道美食的制作方法与要点。如虾饺之皮，需澄面与水晶粉混合，热水撞面，讲究烟韧；虾饺之馅，三只虾、四粒肥肉、五粒笋，大小均匀，水分恰到好处，方能使汤汁充盈。又如煎薄饼，福建润饼上撒满鸡丝、肉丝、冬菇丝、笋丝、鲜虾丝、蟹肉、蛋皮丝、韭黄、芫荽，最后点缀以番禺特产蟛蜞子（礼云子），令人垂涎欲滴。葛亮以工笔细描，慢镜头展现，将寻常食物写得鲜活生动，既传达了浓郁的地方风味，又引领读者观其色、闻其香，沉浸于历史的古典韵味中。

　　然而，《燕食记》所蕴含的，远不只美食本身。“中国人的道理，都在吃里头了。”它更是一场精神盛宴。荣贻生念念不忘的太史第莲蓉枣泥月饼，戴明义以一碗红烧肉和一碗肉丝黄豆汤勾起邵公对老上海繁华旧梦的伤感，都是食物背后情感的流露。对游子而言，记忆中的美食是一种补偿和慰藉，足以抵御许多突如其来的绝望。寻常饮食中寄寓的深情，是对故乡的眷恋和思念，也是传统文化深入人心的强大表现力。

　　小说以“我”拜访至交荣贻生为线索，得知百年老店“同钦楼”即将关闭，牵扯出背叛师门的五举山佰的故事。从尼姑月傅与军官的一见钟情，到慧生的辗转求生与牺牲自我，再到叶七与慧生的结缘与阿响的成长，以及荣师傅与五举的师徒恩怨与和解，小说描绘了近百年的世事人情。从晚清到民国，再到战火纷飞的大时代，小人物的悲喜挣扎构成了芸芸众生的日常。师徒情、母子情、主仆情、夫妻情，在世态炎凉中显得尤为温暖。仁、礼、义，是百姓奉行的道德标准，渗透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中。

　　《燕食记》中的美食，还蕴含着深刻的哲理。叶七教授阿响、荣师傅再授徒五举时，都提出了同一个问题：“要打好莲蓉，至关重要的是哪一步？”答案是“熬”。深锅滚煮、低糖慢火，是为了去除莲子的苦味。同样的道理，荣师傅身世飘零，历经磨难，最终归向内心深处的妥协与柔软。人格魅力靠的是历练，是“熬”。叶七在战火中落下腿残，隐姓埋名，戒毒后强撑出硬朗朗的精气神，保护身边的人，暗中组织民间抗日，展现出信念与担当。太史之女颂瑛和向允锡在革命战争和洪水灾害后，最终牺牲在抗日战场。这种悲悯和坚韧凝聚的道德共识，正是崇高意义上的“熬”，是历经磨难而不垮的民族精神，是最朴素、最真挚的家国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