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
陈连清/文
每年清明节,我都会想起我的外婆。
又是阳春三月,站在2025年清明节的门槛上,纷飞的哀思之雨将我淋湿。
江南的清明时节多雨。那雨淅淅沥沥,如千丝万线,落入河中,晕开一圈圈思念的涟漪;洒在松柏间,为那翠绿添上一抹深沉的哀伤;落在墓碑上,沙沙作响,似在低诉着无尽的缅怀。雨中上坟的人流如织,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雨,在天地间交织起无边无际的思念之网,是华夏民族之魂的深情激荡。
多少个雨中清明,我和兄弟姐妹来到泽国公墓,在母亲坟前点烛、焚香、烧纸钱,献上鲜花;双手合十祭拜,念念有词,祈祷母亲在天堂无病无痛,也祈愿外婆的灵魂安息。这长长的雨丝,是我们对母辈的思念之泪。
我用清明雨写下了《母亲的风箱》,如今又要用清明雨来倾诉对外婆的思念。
外婆,这个世上最亲切动听的称呼,是每个人成长时的温暖摇篮,是心灵深处最安宁的精神港湾。
然而青少年时,我这艘小船停泊的港湾,竟被惊涛骇浪淹没,让我无所依偎——外婆过早地离开了。1972年,我在滨海上高中,外婆因长期奔波劳累,患心脑血管疾病,永远地离开了我。家里没通知我,那时的通信条件也难以做到。待我放长假回家,才知我的精神支柱已崩塌。我恨自己没能最后送外婆一程,顿时呆若木鸡,泪如清明之雨,丝丝而下。外婆已离世多年,期间,许多事都在岁月的长河里渐渐淡去,但外婆的形象却深深刻在我脑海里,时常浮现。
自我有记忆起,外婆身子单薄,中等个子,长相普通,额头布满树皮般的皱褶,面庞清癯,略带平静和忧伤。她头后梳着发髻,背微驼,黑色或灰色的衣袂在浙东的风中飘扬,尽显沧桑。外婆住在牧屿街之西的牧西村,走过一段石板路,有几间老屋。从上间进去,大娘舅在左厢房,小娘舅在右厢房。右房的楼上住着外婆。楼上朝南处铺着两张床,后面是缸灶。我每次去,都占着阳光最好的那张床。外婆的名字我不曾知道,只知她姓金,娘家在横峰西洋村。我不愿去打听外婆的名字,觉得叫外婆名字是大不敬。
外公去世得更早,我不止一次打听过他的身世、模样以及去世的年份和原因。问父亲,他说也没见过;问年长的表兄,他们都说不清楚,只得到一星半点的消息,说是外公年轻时经常发“流火”,体弱多病。我在中医书籍中究根问底,得知这是一种“热毒”。外公的病是内有血热,外受火毒,以致气血瘀滞,是一种免疫力低下、病毒入侵所致的疾病。外公年纪轻轻的就去世了,这可苦了外婆。外公走后,留下了六个子女。外婆凭一个弱女子之躯,撑起这个家,把子女拉扯大。后来,在外婆的竭力支撑下,两个娘舅都娶妻生子,各有五六个子女。母亲有三个姐妹,她们三个嫁在本县,一个远嫁他乡。也许是无力抚养,我的母亲12岁就来横峰莞渭陈村做了童养媳。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外婆吃了多少苦,付出了多少艰辛和心血,只有她自己知道。
牧西村离莞渭陈村十里路。小时候,外婆常来看我,带些糖果饼干之类的,让我欣喜若狂。我家边上有一条用小石头铺的路,石头松了,踩上去会发出响声。不同的人踩上去,会发出不同的响声:小孩子走过,声音轻快而活泼;父亲走过,声音沉重而浑厚;外婆常来,其步履声恰似清明雨的绵绵潇潇。每当听到外婆走来的响声,我会大声喊“外婆来了”。我多次的猜测都蒙对了。我的记忆深处尚留着一张“旧照片”。我大约只有两三岁的一个清明节,父母要去上坟。这一天要在坟头割草、培土、烧香、祭拜,还要点坟头灯。外婆来照看幼小的我和姐姐。“做清明”的桌上摆着几个菜,有猪肉、墨鱼、膏蟹等,膏蟹的壳闪着光亮。桌子摆在屋外的小道地上,头上碧空湛蓝,星星闪耀。家里狭窄住不下,我看着外婆踩着那熟悉的响声,走出小路,渐渐消融在月色和星光之中。
小时候我很“赖”外婆,每次母亲去看外婆,我就争着要去。在兄弟姐妹中,我去得最多。一次,母亲带着二弟走到了莞路上,我得知后,赤着脚飞也似的赶了上去。母亲本已负担很重,只好一只手抱着二弟,一只手牵着我。读小学时,学校组织去泽国春游,回来时汽船经过牧屿,我又迫不及待地叫停上了岸,去看外婆……
稍大一点,我已知外婆的不易,想着怎么让外婆高兴,怎么减轻外婆的负担。七岁时,我去田间拔油草,卖给养猪牛的人家,一分钱一斤。每天能拔几斤,卖得几分。有几毛钱了,我就去横峰街上买两条东海野生大黄鱼,每条足有三四斤。那时黄鱼又多又便宜,往往是一毛甚至五分钱一斤。渔民敲罟作业,捕获了大量黄鱼,满街都是。我未与父母说,就将两条黄鱼送去给外婆。外婆见我吃力地搬动大鱼,又惊又喜,赶紧给我这个小客人做饭。实际上,外婆做饭的钱超过了黄鱼价钱,但她哪算这些,只是喜笑不止,笑声中满是对我的疼爱。
后来我意识到,我这样说来就来,增加了外婆多少负担!她要烧“接力”(两餐间的点心),得花不少时间。外婆为了生计,本已忙得不行。她不知从哪里贩来旧衣裳,每逢集市就送到牧屿、泽国、潘郎街上去卖,赚些微薄的收益。如果是一个外孙,那还好办,但她要照顾多少孙辈啊!我家就有八个孩子,大溪大娘姨家有四个,光明小娘姨家有三个,家里还有五个孙子、七个孙女,她都要顾及。后来我“懂事”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去打扰外婆,去得少之又少。
清明时节雨纷纷。
每年的清明雨,细密而绵长。在这如诗的雨幕中,外婆的音容笑貌越发清晰。这雨,仿佛是外婆对我的轻柔抚摸和谆谆叮嘱;这晶莹的雨珠,也化作了我对母亲和外婆深深思念的泪滴。我独自站在雨中,思绪飘回到过去,把外婆的形象和那些温暖的片段“放映”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