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经纬中的坚韧呼吸
——读《豆子芝麻茶》
诸纪红/文
暮色中,柴火灶咕嘟作响,粗瓷碗里芝麻与豆粒浮沉。滚水冲开的不仅是茶汤,更是一段被时光揉碎又拼合的叙事。杨本芬以八十载春秋沉淀的笔触,在《豆子芝麻茶》中烹煮出平民史册里最易被忽略的篇章。那些被岁月压弯脊梁却始终昂首的女性,从泛黄纸页间站起,带着泥土与炊烟的体温,将命运的褶皱熨烫成绵长的生命线。
上篇的婚姻叙事里,三位老妪的人生如同被反复锤打的铁器,在冰与火的淬炼中迸发出金属的冷光。秦老太翻捡垃圾箱的枯瘦身影,在黄昏里拉长,成为倔强的符号。她背诵“春有百花秋有月”时的从容,与蜷缩在漏风老屋中的困顿形成鲜明对照。这位被生活剥蚀得体无完肤的老人,在精神世界里构建起琉璃般的堡垒。当她说“如果伤害可以记载,从出生到现在,我的心早就千疮百孔”时,那些被世俗定义为失败的婚姻,突然显影为女性对抗虚无的史诗。湘君在丈夫下跪的瞬间爱情消逝,冬莲在菜刀寒光中觉醒,都证明着:在男权构筑的铜墙铁壁里,女性始终用指甲抠挖着裂缝,让尊严之光透进来。
下篇转入血缘的暗河,记忆的碎片在时光长河里闪烁着粼粼波光。母亲穿过四季的身影,在女儿笔下凝结成永恒的剪影:春日踏野花采猪草,夏日举蒲扇挡骄阳,秋日仰望流云脖颈弯成问号,冬日蜷在灶台边火光勾勒轮廓。这些日常琐碎,在生死相隔后发酵成浓烈乡愁。八旬女儿在商场抚摸三十三码童鞋喃喃“我想妈妈”,在飞蚊症光斑里触摸亡母温度,这些看似琐碎的细节,突然成为丈量思念的标尺。胞兄临终前“生比死更艰难”的箴言,恰似为全书作注——在时代飓风里,小人物的生存本身就是最壮阔的反抗。
杨本芬的笔法带着湘江流域特有的湿润,如沾晨露的绣花针,在粗麻布上绣出细腻的工笔。她写冬莲的解放,不是通过宏大宣言,而是通过“无老公一身轻”的扑克牌脆响;描摹丧亲之痛不诉诸涕泪,却让飞蚊症光斑成为阴阳两界的信使。这种白描的力量,在“妈妈拽着我只买茄子”的场景里达到极致——贫困时代省下的鱼腥钱,此刻化作穿越时空的缆绳,将两代女性的命运紧紧绞缠。作者深谙“平民史歌”的真谛:历史的惊雷往往藏在灶膛火星里,时代车辙总碾过菜市场泥泞小径。
书中反复出现的饮食意象,恰似打开记忆迷宫的钥匙。豆子芝麻茶的滚烫、腌茄子的咸香、煎小鱼的酥脆,这些味觉记忆如同古老部落的口述史诗,在味蕾上篆刻生存密码。母亲临终前忆起六十年前的端午鱼宴,拾荒老太用佛偈佐茶,食物超越果腹功能,成为抵御岁月荒芜的符咒。这些在贫困中绽放的味觉之花,比任何勋章都更能印证生命韧性。
在素人写作园圃里,杨本芬种下的不是精心修剪的玫瑰,而是漫山遍野的蒲公英。她拒绝将苦难熬成鸡汤,也警惕陷入控诉泥沼。秦老太说“知足之人虽贫而富”,冬莲儿子挥刀斩断暴力循环,我们看到的不是逆来顺受的麻木,而是历经沧桑后的通透。这种叙事伦理,让文本避开廉价的悲情,呈现出清泉石上流般的澄明——那些被命运反复锤打的女性,最终在伤疤里豢养出珍珠。
暮色四合时,合卷仍见湘江水面漂浮的茶沫。杨本芬用四部曲完成的非虚构写作,恰似在历史长河投下四枚鹅卵石,荡起的涟漪终将抵达未来的堤岸。当文学史热衷于记载时代弄潮儿时,《豆子芝麻茶》固执地为沉没的大多数树碑立传,证明每道细小的生命刻痕,都值得被装订成册。那些在婚姻围城里踽踽独行的身影,在血缘纽带中燃烧殆尽的思念,共同编织成中国乡土最坚韧的经纬——就像石缝里的苔藓,永远向着光的方向,完成最沉默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