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解人 箬横镇中学 徐敏红

　　在历史无垠的漫漫洪流中，总有一些来自往昔的声音，精准地叩响人们内心深处最柔软的角落。

　　《十五从军征》便是这样一首传唱千古的乐府悲歌，它宛如一幅历史长卷，徐徐铺展一名少年从朝气蓬勃的青春年少，一步步走向风烛残年的沧桑历程，引领我们走进那个被战争阴霾长久笼罩的动荡时代……

　　原诗：

　　十五从军征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饴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这首诗以质朴无华的言辞、通俗易懂的表达，备受历代文人雅士的推崇与赞誉。清代著名评论家范大士曾毫不吝啬地盛赞道：“后代离乱诗，但能祖述而已，未有能过此者。”

　　范大士所提及的那些“后代离乱诗”，诸如王昌龄笔下充满豪情与悲壮的《出塞》、杜甫饱含家国忧思的《春望》《石壕吏》《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以及张养浩借古讽今的《山坡羊・潼关怀古》等。然而，在范大士眼中，这些作品都难以逾越《十五从军征》所营造的那种深沉厚重、哀婉动人的独特意境。那么，范大士作出如此高评价的依据究竟是什么呢？

　　1 音韵流转间的深情诉说

　　“诗歌，是文字与声音交织而成的灵魂乐章。”在韵律方面，这首诗别具一格，韵脚“归、谁、累、飞、葵、衣”和谐统一。它不仅完美契合汉乐府“双数句押韵，首句灵活”的格律规则，更是叙事诗中一韵到底的杰出典范。

　　我们耳熟能详的《卖炭翁》《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以及《石壕吏》等作品，往往通过平仄交替、韵脚转换的巧妙手法，赋予诗词跌宕起伏的节奏变化和层次分明的情感内涵。而《十五从军征》却以一种近乎执着的坚守，保持同一韵脚贯穿全诗。这种看似“一成不变”的韵律形式，实则蕴含着一条深沉而绵密的情感脉络，将老兵在归乡途中漫长的孤寂之感与无尽的悲凉之情，紧紧缠绕在读者心头，令人为之唏嘘不已。

2 平实笔触下的岁月沧桑

　　再次细细品味这首诗，诗人朴实无华的笔触令人由衷地折服。一位老兵漫长而坎坷的归家之旅，本可以被演绎成一部波澜壮阔的英雄史诗，然而诗人独辟蹊径，选择了最为质朴的平铺直叙的表达方式。老兵从年少时被迫从军的经历，到多年后归乡途中向乡人问寻亲故，再到回到家中独自舂谷做饭，最后面对羹饭熟却无人共食的凄凉场景，直白地呈现在读者眼前，以最纯粹、最本真的方式，叩开了读者的心灵之门。

　　一韵到底的韵律与平铺直叙的表达相互映衬、相得益彰，共同勾勒出一幅幅生动鲜活的画面，让读者仿佛穿越时空，与老兵一同真切地感受归乡路上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

3 诗眼之中的悲痛与呐喊

　　诗眼，是一首诗歌的灵魂核心所在，是诗人情感的高度凝聚与集中爆发点。在《十五从军征》中，“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无疑是全诗画龙点睛的诗眼之笔。它不仅细腻入微地描绘出老兵归家后家破人亡、物是人非的凄凉处境，以及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悲痛之情，更通过“泪落沾衣”这一极具感染力和画面感的动作描写，将老兵的孤独无助、哀伤绝望展现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

　　“泪落”这一看似简单的动作，却承载着老兵一生的奉献与牺牲，以及归来后直面残酷现实的巨大冲击。正如俗语所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这位久经沙场的铁血男儿，此刻却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内心深处的痛苦与煎熬可想而知。这簌簌而下的泪水，既是对个人悲惨命运的深切哀叹与无奈悲叹，更是对战争给广大人民带来巨大灾难的有力控诉与愤怒呐喊。

　　泪眼蒙眬之中，老兵究竟凝望何方？诗中特意提到“东向看”，这一动作背后蕴含着丰富多元的情感。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东向”向来具有特殊的寓意。一种常见的解读是望坟，正如《古诗十九首・驱车向东门》中所云：“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结合诗中“松柏冢累累”所描绘的凄凉荒芜景象，以及老兵辛苦做饭却无人可分享的孤独落寞心境来看，老兵“东向看”极有可能是在凝视着家人的坟墓，借此表达对逝去亲人的思念与悲伤。另一种解读则是望乡，考虑到我国古代独特的文化传统与地理方位观念，“东向”往往指向东方，而东方很多时候正是故乡的方向，这无疑表达了老兵对家乡那份深深的眷恋之情。又或许，在经历家破人亡的沉重打击后，故乡已不再是那个充满温暖与美好回忆的港湾，而是变成了一个充满伤痛与孤独的伤心之地。因此，“东向看”在这里烘托出他内心深处无尽的惆怅、迷惘乃至绝望之情。还有一种解读是回忆当年被招募参军的情景，老兵或许正凝视着东方，回忆起年少时满怀豪情壮志、意气风发地踏上保家卫国征途的那一刻，然而如今时过境迁，他孑然一身、形单影只地站在这曾无比熟悉的土地上，在今昔强烈对比下，他的内心充满了辛酸与无奈。

4 留白之处的无尽遐想

　　《十五从军征》多处运用了留白艺术，使得整首诗充满了耐人寻味的深邃意境。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诗人仅仅用“十五”与“八十”两个数字进行鲜明对比，简洁有力地勾勒出老兵波澜起伏、坎坷曲折的一生轨迹。从青春年少、朝气蓬勃的十五岁从军，到风烛残年、步履蹒跚的八十岁才得以归乡，整整六十五年的漫长岁月，几乎都在战场上度过。诗人虽未详细描述其间的经历，但一个“始”字的巧妙运用，却让我们深刻地感受到老兵归乡的艰辛和不易，以及岁月留下的沉重沧桑痕迹。这简短的十个字，背后蕴含着无数悲欢离合，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境界。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这句乡人的简短回复中，虽然没有对乡人的神态与心理进行任何细致描绘，却通过“冢累累”这一破败荒凉的景象描写，让我们感受到乡人对老兵的深切同情，以及老兵所遭遇的悲惨命运。这种答非所问的独特方式，巧妙地融入了更为丰富的人物情感与场景信息，含蓄而隐晦地暗示了老兵家人的不幸结局。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老兵回到家中，诗中仅选取兔子从狗洞随意进出、野鸡在屋梁上自在飞舞、庭院中长满野生谷物、井台上丛生葵菜等几个简单而典型的意象，便成功营造出一种荒芜凄凉、死寂破败的氛围。曾经温馨的家园，如今已面目全非、人去屋空，只剩下衰败凋零。两句诗虽无一字直接言情，却处处渗透着无尽的哀愁与凄凉，正如王国维先生所说：“一切景语皆情语。”

　　而老兵舂谷做饭、采摘葵菜做羹这一细节描写更是耐人寻味。他明知家中早已无人可与他共享这顿饭菜，却依然下意识地做出这些举动。看似不合常理的行为，恰恰深刻而真实地揭示了他内心深处的孤独、无助以及对过去家庭生活的深深眷恋与怀念。他试图通过做饭来幻想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团圆吃饭的温馨场景，以此来慰藉自己，然而残酷的现实却将这份幻想击得粉碎。一句“不知饴阿谁”，道尽了他心中的辛酸、无奈与绝望，也将读者的情感瞬间推向了高潮。字面之下、情境之外，虽然老兵未发出一言一语，但我们却仿佛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疼痛与哀伤。于是，出现了本诗最令人动容的一句：“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十五从军征》虽仅仅描绘了一位士兵归家后的所见、所闻、所感，但其中充满了留白与想象空间，让读者去尽情填充文字背后的空缺与未知，从而更深入地领略这首诗的魅力。

5 多元视角下的诗歌主旨

　　《十五从军征》绝非一首简单描绘个人悲剧命运的诗歌，它更像是一面映照当时社会现实和兵役制度的清晰明镜。从先秦时期到汉武帝统治时期，兵役制度历经了漫长而复杂的演变过程。到了东汉时期，募兵制逐渐取代了秦汉以来长期实行的征兵制，成为当时主要的兵役形式。

　　汉初虽明确规定男子需从23岁到56岁服三年兵役，但由于战争频繁爆发、兵源极度紧张，统治者常常放宽征兵年龄限制，甚至出现了未成年人被迫入伍的现象。诗中所云“十五从军征”，是那个时代的真实写照。据学者考证，汉代确实存在以十五岁为成年标准进行募兵的历史现象。尤其是在汉武帝时期，为了应对与匈奴的长期大规模战争，许多少年被迫提前踏上残酷的战场，甚至终身服役，将一生都奉献给了战争。

　　“八十始得归”这句诗，将兵役制度的残酷性展露在世人面前。在长期的征战过程中，士兵们往往无法按时退役返乡，直至年老体弱、伤病缠身，再也无力征战。这种终身服役的兵役制度，不仅剥夺了士兵们的自由和幸福生活，也给他们的家庭带来了痛苦。

　　诗中老兵的悲惨遭遇，正是这一制度的典型缩影。他十五岁被迫离家，八十岁才得以归乡，可当他历经千辛万苦回到家乡时，却发现家园沦为废墟，亲人早已离世。这种个人命运的巨大悲剧，深刻地体现了战争和不合理的兵役制度给百姓带来的灾难与痛苦。

　　回顾范大士的评语，《十五从军征》之所以能在众多离乱诗中脱颖而出，正是因为它从音韵、笔触、诗眼、留白等多个维度，全方位地展现了战争带给个体的伤痛以及对社会的冲击。

　　这首诗不仅是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更是对战争与人性的深刻反思。它穿越千年的时光，时刻提醒着我们和平的珍贵，也让我们对那些在历史长河中默默承受苦难的平凡人，怀有更深的敬意与同情。

　　思维拓展

　　《十五从军征》是一首叙事诗，试着发挥想象，扩充细节，将这首诗改写成一篇记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