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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004版:海潮

记忆中的“鱼鸟”

  ♦林玉红/文

  渔村的春天,总伴着咸涩的浪潮悄然而至。农人在田间播下希望的秧苗时,我们的渔船正满载着东海春汛的馈赠破浪归来。

  春雨如丝的日子,父亲常回港。码头墙角的小花颤巍巍地仰脸迎着甘霖的恩泽。出海已久的父亲踏上岸,细密的雨丝滑过他布满风霜的脸,顺着雨衣滚落成晶亮的水珠。他那双过膝的胶靴里,总灌着咸海水,那是大海给每个出海人的印记。

  每次归来,父亲的船上都满载海货:平展如蒲扇的大鲳鱼、泛着银光的大鳓鱼,还有柔腻如月光绸缎的带鱼肚腩。带鱼肚腩在如今的海鲜市场上是难觅踪迹的珍馐,可在那个连白米都要掺着红薯吃的艰苦岁月里,不过是渔家儿女的粗茶淡饭。对了,春天汛期,父亲的船上会有其他日子很难看到的通体红色的鱼。那种红,是浸染的胭脂都要羞愧的亮,是娇滴滴的红。这种鱼,因此有个好听的名字——红娘鱼。

  真正难忘的是父亲用红娘鱼骨变出的奇迹。一个春雷乍响的午后,咸湿海风裹挟着细雨,父亲带回几条红娘鱼,也叫鸟鱼。鱼身带着深海的神秘气息,青蓝色背鳍如淬火剑刃,冷峻发光;胸鳍艳丽如晚霞裁下的一角,美得惊心。

  “看好了。”父亲那黝黑粗糙的手指在鱼骨间游走,仿佛一位老琴师抚弄着相伴半生的琵琶,深情娴熟。他轻轻剔下鱼头骨,将尾鳍巧妙地化作舒展的羽翼。转眼间,鸟鱼在父亲的手中蜕变成栩栩如生的飞鸟。父亲把这尾“鱼鸟”挂在房梁,为简陋的家添了一抹灵动。

  弟弟们仰着脖子围着“鱼鸟”转圈,眼睛里闪烁着好奇与惊喜的光芒,兴奋地说听见鸟鸣。我笑他们痴傻,却在某个潮声如雷的春夜,独自看见鱼鳍在光影中轻翕,宛如惊鸿照影,美得让人心醉。

  夜晚,“鱼鸟”像调皮的精灵,与晃动的煤油灯影捉迷藏。父亲用竹竿逗弄它,笑称是“海姑娘养的报春鸟”。那温暖画面,如春日暖阳,照亮着我们的童年。

  五十年后的春天,我站在超市生鲜柜前,看着排列整齐的红娘鱼。它们的鳍翅被紧紧地封在保鲜膜里,曾经的蓝褪成了黯淡的灰,红也化作了陈旧的褐,仿佛被抽干了魂魄的标本,失去生机。

  当晚,我和父亲视频通话,他饱经沧桑的脸挤在手机屏幕里,背后是空荡的码头,格外寂寥。“现在近海哪还有好鱼哟,就算捕到红娘鱼,小孩子也不稀罕鱼骨鸟啦……”老人望向镜头外,那里或许飘着鱼鳍似的云,承载他对往昔的回忆。

  我突然想,或许可以要一尾完整的红娘鱼,趁着父亲老花镜还看得清,刻刀还锋利,镌刻红娘鱼的模样,挽住一段久远的记忆。只是不知现在的孩子是否还会相信鱼鳍里住着会唱歌的春天?是否还能体会大海深处的纯真美好?

  今夜,春雨轻叩窗户,恍惚间,我又看见那尾鱼骨鸟在记忆漩涡中盘旋。它翅尖的磷光忽明忽暗,像闪烁的渔火,又像遥远的星辰。原来,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被潮水带走,一直在我心灵的最深处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