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剑峰/文

　　周春梅所著的《台州存照》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该书穿梭于台州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对台州这一地区的文化进行了深入且多角度的挖掘与探讨。书中有一篇谈及台州的“性子”，除“刚烈”外，还展现了其“柔软”的一面，而“柔软”则体现在“石压笋斜出”的顽强精神上。作者列举了唐代僧人寒山、拾得，南宋禅宗济公，以及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江湖卖艺郎中夏德彪作为例证。

　　这让我颇感惊讶，原来作者也知晓夏德彪？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我与作者同为台州温岭人，作者家虽在农村，却紧邻城关镇，自然离县城不远。连我这个乡下人在小集镇上都曾见过走江湖的夏德彪，他自然有更多机会见到。

　　作者通过夏德彪的处世之道，探讨了如何在逆境中求生存的智慧。

　　现简要复述《台州存照》中关于夏德彪的段落：

　　夏德彪，这位江湖卖艺的郎中，在台州（至少是灵江以南地区）与我同龄的人几乎都知道他的武功。然而，他并非拳坛高手，只是一个走街串巷的卖艺人。记得一次县城集市日，我和几个小伙伴在街头寻找夏拳师，期待再次目睹他食指钻砖、头冲石碑的绝技。果然，在牛轭街口，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夏拳师在人群中声声吆喝，右手齐眉作劈掌状，左手挡裆，辫步绕圈……表演正酣时，两位公安人员突然出现，指责夏拳师在“长资本主义尾巴”，并要带他走。到了派出所，一位公安厉声喝道：“拿证明来！”夏拳师一脸谄媚地笑道：“公安长官，我的大队证明已在你的衣袋里。”公安一愣，急忙摸兜，果然发现了一张皱巴巴的证明。原来，在路上夏德彪已悄悄将证明塞进了公安的口袋里。于是，紧张的气氛瞬间变得轻松，强弱对立转为平等，对抗化为和睦。

　　这些细节是否经过作者的演绎，我无从得知，但它们确实符合夏德彪的行事风格。

　　当时，我曾想根据自己的经历，在此书记述夏德彪情节的基础上再补充一些内容，却并未动手。直到前几日，我写了一篇关于牧屿大桥的回忆散文，牧屿街上夏德彪摆摊表演的情景再次浮现在眼前，我终于决定写一写这位江湖郎中。

　　算一算，这一搁置便是20年，也就是说《台州存照》出版已有20年，时光飞逝啊。

　　上世纪70年代中期，我还是个少年。那时，每逢暑假或星期日，赶上牧屿集市日，我和小伙伴都会结伴前往牧屿街寻找夏德彪。

　　我们那时土话称夏德彪为“卖柴捶膏药”的人。前几年出版的《温岭方言俗语》中就有“卖柴捶膏药”的条目，指的是摆地摊推销医治跌打损伤的药品。

　　夏德彪，当时三四十岁，个子不高，大约一米六出头，但皮肤白净细嫩，一头到背的好头发油光黑亮。

　　表演开始前，夏德彪先放下行头，抱拳打揖，大声吆喝：“我夏德彪今日借这块宝地……”人们闻声围拢过来。夏德彪赤裸上身，拳头捶打胸膛“啪啪”作响，甚至用棍子往自己后背砸，白嫩的身子瞬间显现出红红的印子。生活不易，实属艰难。他面前铺着一块布，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坛坛罐罐，里面装的是包治百病的药丸和膏药。旁边还放着一只人造革袋子，他根据“剧情”不断弯腰，从中掏出表演的道具。

　　春梅先生书中提到的“食指钻砖，头冲石碑”，我记得“头冲石碑”是有的，或是举着石块、石条往额头撞，或是拿着石块、石条往头上砸。至于“食指钻砖”，虽然砖头摆在那里，架势也摆了出来，但并没有真的钻出洞来。他善于引导，摆出要把砖头钻出洞来的架势后，立刻把话题转移到药品的奇妙之处，既金蝉脱壳，开始推销自己的药品，又让围观者充满期待。

　　这些表演属于“硬功夫”，但夏德彪更擅长的是“软功夫”。

　　他擅讲，巧舌如簧，插科打诨，套路满满。他说：“我这包香烟有20支，不用递，等下会一支一支地跑到你们的衣袋里。”你期待吗，特别是会抽烟的人？那时香烟还是紧俏商品，凭券供应。他接着说：“你们可不要想着省着带回家抽，也不用点火，香烟会自己点着，你们得赶紧掏出来吸。”他把人们的心吊得高高的，然后以与“砖头钻洞”同样的手法，话锋一转，开始推销自己的膏药，讲述其种种功效。他还开玩笑说：“治好了你们的病，你们以后要谢谢我，但不要在小便后，站在便桶前高兴地喊个不停：‘夏德彪，夏德彪……’”于是，围观的人都开心地大笑起来。现在想想，这不仅仅是他以自贱、自黑的方式逗乐围观者，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将身患疾病的人引向了病愈的美好情境中。

　　他会变戏法。只需在手指间夹上一只乒乓球，弯下腰，快速晃动，同时高喊：“变，变，变……”瞬间，乒乓球就从一只变成两只、三只、四只……每个指缝间都夹着一只，有的甚至两只。再次高喊：“变，变，变……”乒乓球又一只只减少，直至恢复成一只。这简直太神奇了，神奇得让人无法理解。多年以后，我终于知晓了这个戏法的“秘密”：原来只有一只乒乓球是完整的，其余的只是半只，套在一起。在手指快速晃动下，半只乒乓球便一个个“变”出来，转到其他指缝间。俗话说，戏法不能戳穿，一戳穿就不是戏法了。但我认为，尽管“原理”简单，要想掌握得好，仍需苦练，熟能生巧，方可不露破绽。

　　他还擅长“缩骨功”。他有一个道具，是一件花花绿绿的小衣褂，类似于五六岁小女孩所穿的那种。然而，这位略显肥胖的成年男子却光着上身，一步步收缩身体，成功地将这件小衣褂穿了进去。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夏德彪不断指挥人们后退，扩大“圈子”，自然生意越发兴隆。

　　这些表演俗称“柴捶”。“柴捶”是手段，“卖膏药”才是目的。如今想来，“卖柴捶膏药”体现了“市场经济”中，商人至少需具备两项本领：一是吸引顾客并留住他们，二是让顾客购买产品。夏德彪在这两方面确有真功夫，甚至达到了挥洒自如、浑然天成的境界。整个过程一环扣一环，从未出现“断档”或“冷场”。我认为，当今的作家和艺术家应向这位街头艺人学习，以免作品无人问津。

　　夏德彪，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会表演、脱口秀、小魔术、缩骨功，还会武功、懂医术，虽然不是专家，但起码懂得基本知识。那些坛坛罐罐里的药肯定治好过百姓的病，那些民间土方、偏方对某些病相当有效。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夏德彪”（音）这个名字，是因为在“卖柴捶膏药”时，他不断喊着“我夏德彪”如何如何。这说明他善于打造和宣传自己的品牌，懂得“夏德彪”三个字对他来说是无价的资产。

　　当我把这篇文章的初稿挂在个人公众号上时，网友们纷纷留言：有来自温岭的，也有来自台州各地的；有男性，也有女性。他们回忆起儿时围观夏德彪“卖柴捶膏药”的欢乐时光，那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我也在文章中写道，不知道夏德彪来自哪里，《台州存照》里说是路桥人。但多位牧屿的及和牧屿相邻的朋友留言说，夏德彪其实是牧屿沈桥村人。

　　不知夏德彪现在是否健在，如果还在世，已到了耄耋之年。他是否还在回忆自己的江湖往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