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剑峰/文

　　村边有一条河流，乡人习惯称之为“官塘岸”或“大江岸”。宽阔的河面每天大小船只来往穿梭，有客运的汽船，有运货的机动船，更多的是木浆摇动的小木船、小水泥船，甚至有用手划动用来放鱼钓线、采河菱的木桶。

　　少年的我站在河埠头，就这么好奇又痴痴地望着河面的景象，又随着水流向下游望去，斜对岸就是牧屿街，沿河而建的一溜子木屋的尽头是一座青黑色的大石桥横跨河道。

　　这座桥叫牧屿大桥。

　　我们去牧屿街，要绕过约两三里半圆形的路径后，先得走过这座大桥。

　　牧屿大桥完全由石材筑成，桥墩由石块层层堆叠，横亘着长长的石梁，桥面铺以石板，护栏则由石板和石柱组合而成。然而，这些部分都略显坑洼，那是时间雕琢的痕迹。大桥既长，拥有七个桥孔，又十分宽敞。每逢集市日，桥的两边便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地摊。

　　走过这座大桥，牧屿街的漫步才算真正开始。街道由石板铺就，绵延一两里长，两旁矗立着两层高的木屋。街道狭窄，甚至可以从这家的屋檐一跃至对面的屋檐。牧屿街东倚小山，西傍宽阔的河流，岸边停泊着众多船只。人们在此赶集、上货、下船，因此得名“半边街”。

　　多年以后，我阅读了沈从文先生的《边城》，游览了凤凰古城，不禁遐想：倘若牧屿街得以妥善保护，定能展现出与凤凰古城相似的韵味。这江南水乡小镇特色鲜明，足以成为旅游胜地。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牧屿街是我们心驰神往的地方。我和小伙伴曾走过那座大桥，去小书摊租一分钱一本的连环画，然后倚躺在稻草堆里，看得入迷。我们也曾在小摊上买两分钱的发糕，吃在嘴里，感觉既清凉又带着一丝淡淡的酸味。

　　夏天的夜晚，大桥的石栏上总是坐满了乘凉的人们，他们摇着蒲扇，拉着家常，聊着趣闻。有段时间，我迷上了捕鱼，大桥上有卖渔网的，但我囊中羞涩，每次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摊主老汉用尺量着渔网卖给别人。

　　然而，在我20岁那年，已经在工厂上班三年了，报考电大却没有复习资料。那天是集市日，我走上大桥，看到有旧书摊，便凑上去蹲下翻了翻，意外地发现了一叠中学各册的历史、地理参考书，不是学生读本，而是供教师备课用的。真是太好了，我马上掏钱买了下来。

　　站在村边的河埠头远望，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河流自南向北流淌，尤其是遇到大雨和台风天，更是汹涌澎湃。在当时我有限的认知里，只知道这条河流来自县城，后来才知道它有一个诗意的名字——月河。

　　我也曾疑惑，为什么邻居乡亲时常称牧屿大桥为“牧屿闸”？他们常说：“牧屿闸上有得卖。”“我在牧屿闸等你。”可明明是桥啊！直到年纪稍长，我乘汽船或小船经过桥下，才发现每座桥墩的正中都有垂直的槽，想必这里曾经用过闸。可为什么要用闸？现在闸又去了哪里呢？

　　此外，我还对“牧屿”这个名字感到好奇。这里既不放牧，也不是岛屿，为什么会叫“牧屿”呢？我们这里位于温岭县的中心位置，除了小小的牧屿山，全是田野，河道纵横交错，池塘星罗棋布。

　　后来听说，在很早之前，现在温岭的大片陆地还是海域，从地名“牧屿”“长屿”就可以推测出来。但究竟是什么时候，哪些地方曾是海域呢？我读了《温岭历史故事集》后才知道，两千年前的温岭，大溪是一个海湾，海湾的出口就在牧屿。这让我大开眼界，甚至有点震撼。

　　随着了解的深入，我更加具体地知道了牧屿的历史。我在网上读到了一张“汉代台州温黄平原海岸线图”，标明“牧屿”的小岛紧靠海岸线。在当时，牧屿还真是一个“屿”啊！我还找到了“长屿”“丹崖山”，它们前面全是海域，这与《温岭历史故事集》上的说法相当吻合。

　　那么，历经多少时间，后来这一片才成为陆地呢？什么时候有了牧屿大桥呢？我带着这些问题继续追寻。在《温岭老桥》一书中，我找到了有关牧屿大桥的篇目，其中记载：牧屿大桥原为鹜屿闸，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由乡绅倡建，乾隆五十五年（1790）建成，嘉庆二十三年（1818）重修。民国年间改闸为桥，称为牧屿大桥。

　　这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故事呢？当时建闸的场面是何等的壮观？造闸历经了多少曲折艰难？我深入追寻，想要弄个明白。牧屿，古称鹜屿，因唯一的小山形如鹜（野鸭）而得名。后因“鹜牧”通读，遂名牧屿。之所以在这里建鹜屿闸，是因为当时金清闸久废，海水倒灌，农田受咸严重。清代进士戚学标的《肇建牧屿闸记》中记载：“牧屿据金清上游，地势险而要，于此建闸，外垛咸潮，内蓄淡水，可灌田二十余万亩，利及一县之半。”牧屿闸后来废弃了闸的功能，是因为在下游的麻车建了琅岙闸，而琅岙闸又废之，是因为重建了金清闸。再后来，把闸改建为桥，从此从治水转向便民。

　　我离开家乡在城区居住已久，现在牧屿大桥的上游和下游不远处，相继建造了四座坚固、洁白、气势宏伟的水泥大桥。我偶尔回家乘车经过，都会伸头张望那座老桥，思忖着它现在怎么样了，甚至担心它是否还在。

　　与现在的水泥大桥相比，牧屿大桥显得低矮、老旧，呈青黛色。但我知道它的价值，知道它存在的意义。它见证了这一方沧海桑田的变迁，凝聚着先人艰苦奋斗、建设家园的精神和智慧。直到今天，它仍然上行车辆、百姓，下通船只、水流。

　　牧屿大桥啊，家乡的桥，我的身体曾在上面走来走去，现在，我的心灵又开始在桥上来来往往，一趟又一趟。

　　牧屿大桥现状。　　 黄晓慧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