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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0005版:初中1版

其事何长,其言何简

​——从《石壕吏》中看见杜甫思想的转变

  ◆讲解人 箬横镇中学 徐敏红

  乾元二年(759)春天,杜甫由左拾遗贬为华州司功参军。

  他离开洛阳,历经新安、石壕、潼关,夜宿晓行,风尘仆仆,赶往华州任所。在由新安县西行途中,杜甫投宿石壕村,遇到吏卒深夜捉人。于是,他就其所见所闻,写成《石壕吏》。

  石壕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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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韵脚变化中的老妇之“苦”

  那夜的事概括起来无非就是: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听妇前致词,请从吏夜归。

  老妇是此诗当之无愧的主角。三男戍,二男死,孙方乳,媳无裙,翁逾墙,独夜往。一言以蔽之——“妇啼一何苦”。

  “一何”表示程度之深,“一何苦”,意为多么苦。老妇的啼哭究竟有多“苦”?细究“妇啼”内容,就会发现韵脚变化中隐含叙事的层次变化。这段陈述的韵脚分别是“戍”“死”“矣”“孙”“裙”“归”“炊”。其中“死”和“矣”、“孙”和“裙”、“归”和“炊”分属于同一韵。依据用韵的接连变化,可以发现老妇叙事内容有三次转折:

  第一转:

  妇:“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第二转:

  妇:“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第三转:

  妇:“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第一层转折中韵脚的声调是上声。明代释真空在《玉钥匙歌诀》中说:“平声平调莫低昂,上声高呼猛烈强,去声分明哀远道,入声短促急收藏。”此处选用上声契合老妇当时的心情和言说用意。对于一位老母亲来说,三个儿子参军,两个已战死沙场,这样的事实令她痛彻心扉。面对“捉人”的差役,她希望通过呈现家庭为国家所做的贡献,得到他们的理解和体恤。因此,她啼哭时“高呼猛烈强”,将自己的痛苦袒露在差役面前。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在老妇眼里,“死者”是永恒的,“存者”只能苟且偷生,两者对比,反映百姓朝不保夕的生存状态。“生”为平声,“矣”为上声,从平声到上声,诗人用起落的声调将当时生存瞬间与死亡永恒的悲凉生命悖论呈现出来。

  然而,这样的“苦”并没有打动差役,因为老妇接下来开始陈述家中现况。在第二层陈述中,老妇先说室中“无人”,而后又解释“惟有乳下孙”和“母未去”。这两处表述表面是矛盾的,其内核则隐含此时事情发生了突变。《唐诗鉴赏辞典》是这样解释的:“‘更无人’和‘惟有’是矛盾,故话不是一口气说完的,孩子的哭声参与到叙事中来了。”

  因为推托之言被看穿,老妇的陈述音调便从上声降为平声平调。她要用低姿态来平息差役的怒气,以保护儿媳妇。然而,这样的低姿态也不能博得差役的怜悯。于是,老妇的陈述便到了第三层。

  第三层表述中,老妇依旧使用平声。只不过这一层的平声有异于之前的哀求,更多的是通过祈求的语气来毛遂自荐:“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结合前文分析,可以看出老妇的“急应役”是紧急状况下的迫不得已。因为此时的老妇已经明了,对于差役而言,“三男邺城戍”,不重要;“二男新战死”,不重要;老妇的哀戚与不幸,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出来服兵役。为了保护儿媳和老翁,老妇只能挺身而出。

  王嗣奭说:“此妇仓卒之际,既脱其夫,仍免其身,具此智谋胆略,真可谓女中丈夫。而公诗详述之,已洞知其意中曲折矣。”用韵的变化,声调的烘托,杜甫将智慧勇敢且有自我牺牲的精神的老妇形象惟妙惟肖地刻画了出来。

  “妇啼一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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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白艺术里的差役之“怒”

  诗中对差役的描写极少,只有“有吏夜捉人”“吏呼一何怒”两句而已,但标题依旧称《石壕吏》。为什么杜甫以“吏”为题,而非是《石壕妇》?要找到答案,就要反复品读“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一句。

  此句中的“吏”与“妇”,一“呼”一“啼”,一“怒”一“苦”,是对比的写法。也就是说,“吏”在本诗中的地位不比“妇”低,二人的形象是互相照应,只不过是一明一暗而已。“妇”在“致词”过程中有多少层情感转折,就暗示着其背后有多少层“吏”的逼迫:

  第一转:

  (吏):……

  妇:“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第二转:

  (吏):……

  妇:“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第三转:

  (吏):……

  妇:“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吏”潜藏在“妇”的镜头之后。“妇”的每一次发声,都意味着有“吏”的参与。可见,“妇”有多“苦”,“吏”就有多“怒”;反之,“吏”有多“怒”,“妇”就有多“苦”。

  而且,从事件本身的逻辑来说,“吏”是因,“妇”是果。诗歌明说老妇之苦,暗隐差役之怒,能够引发读者的“召唤”想象。杜甫在差役身上使用了空白艺术,将其潜藏在老妇身后,然后使标题明取因(吏)为主,内容反取果(妇)为主,这样的写法能形成相反相合、发人深省的艺术张力。

  在此基础上,再研读首句中的“有吏夜捉人”一句,吏“一何怒”的形象便立体凸显。“夜”突出时间特殊,“夜捉人”三字表明这次征兵异于寻常;“捉人”,而非“徭役”“征兵”“点兵”,局势已经乱了。官不官,制不制,差役在这样动荡的时代自然不再以人情常理来办事了。因此,“怒”在此处已经超越了“怒”本身的字意,“吏”如狼似虎,叫嚣隳突的横蛮气势从文字的空白之处呼之欲出。

  “吏呼一何怒!”

  3

  失语状态下的

  诗人之思

  此诗除了老妇与差役之外,诗人也是事件的参与者、涉事者、推动者之一。

  诗中明显体现诗人“参与性”的诗句共有四句:“暮投石壕村”“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暮投石壕村”,傍晚投宿在石壕村。“暮”这一时间词渲染了事件发生的压抑氛围。“如闻泣幽咽”指诗人好像听到有人在悄悄哭泣。是谁在哭泣?联系上下文,能推测出是媳妇。为何遭遇如此凄惨之事,她却不敢大声哭?深思之下,不寒而栗。诗人不明言自己“闻”后的内心情感,而是明写儿媳妇的“泣幽咽”,其实借儿媳妇暗藏了他的“幽咽”之声。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天明”二字与第一句“暮投”形成呼应;“独”字表面写“我”,实则暗指老妇的去向。从“暮”到“夜”再到“天明”,诗人用完整且漫长的时间跨度写出这段官民互惕的时段,并用“绝”“咽”“别”等短促抑郁的入声韵来渲染暗夜漫长、时局紧张的氛围。尤其是临别言说的“前途”二字更是所指丰富。“前途”究竟是何处?又将会看见什么?诗人陷入了失语的状态。

  杜甫在“安史之乱”开始时热血报国,告别妻子独自踏上追寻肃宗的长途,其间被叛军俘虏也不改其志。757年春,他以《述怀》中所说的“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的形象投奔了肃宗。在“三吏”第一首《新安吏》中,他还写出“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我军取相州,日夕望其平”这样的诗句,以鼓励新兵为了抗击叛贼而努力。但到了759年春天,他在《石壕吏》中却选择沉默。当年秋天,杜甫弃官。

  短短两年间,杜甫就从热血投奔肃宗变成弃官流亡的状态,是什么改变了他?要探究这个问题,就需要通过知人论世法来解读。

  天宝十四年(755)十一月,“安史之乱”开始。乾元元年(758)冬,郭子仪、李光弼等在收复长安、洛阳的胜利后,乘胜以六十万大军围攻邺城的安庆绪。当时安禄山已死,局面明显有利唐军。然而,肃宗担忧此时郭子仪等人趁势坐大,所以不设最高统帅,只让宦官鱼朝恩监军。这使粮草、军事部署都出了问题。加上次年春天史思明来援,唐军于是大败。

  邺城之战后,郭子仪被解职,李光弼代替其职务,驻扎大军于河阳。当时,洛阳及其周边的大片地区都是“人烟断绝,千里萧条”。在这样的情况下,李光弼的征兵令使差役进行了“夜捉人”的活动。因此,《石壕吏》写的不只是一户人家的故事,更是对当时百姓苦难的记录和同情。清人汪灏就说:“举一家而万室可知,举一村而他村可知,举一县而他县可知,举河阳一役而他役可知,勿只作一时一家叙事读过。”时代的雪花落下来,到了个人头上,都是一场雪崩。身为华州司功参军的杜甫虽欲有所为,却在此时无可奈何。

  至此,我们明白了,《石壕吏》中“妇”“吏”的对比处理、明暗处理都是为了更好地借叙事以抒情,而在此基础上的诗人失语则是因为他看见了百姓在时代洪流之中的苦痛,开始反思百姓在战争中遭受苦难的源头。

  这就是陆时雍评价的“其事何长,其言何简”。

  杜甫沉默了,他不再追随皇帝的脚步,从此退隐江湖。

  于是,一代诗圣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