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鱼的蝶变
赵佩蓉/文
节气行进到“大雪”的时候,太阳每天慢吞吞地爬上来,急匆匆地坠下去。淡金色的光亮,蜜汁一般温和。干燥的西北风从朔方长驱直入,于晨昏之际显露厉色,刮得树叶簌簌地落。这时节,松门、石塘一带渔区会特别忙碌,家家户户要晒鲞了。家门口、屋顶上、矮墙头晒着的鲞货,经由北风和阳光的联合打造,锁住大海的鲜香,缔造岁暮的人间美味。
鲞,美鱼也。关于鱼鲞,有一段神奇的传说。唐代陆广微的《吴地记》载:2500年前,东夷侵吴。吴王亲征之,逐敌入海。双方对峙近一个月,军粮告罄。吴王焚香祈天,忽见金色鱼群踊跃而来。军士打捞捕食,得以解困。军士复以咸水腌余鱼,因号“逐夷”。吴王归,会群臣,念海上所食之鱼。因其美味,乃书“美”,下着“鱼”,为“鲞”字。
晾晒,是民间保存海鲜最古老的方法之一,是东南沿海渔民智慧的结晶。温岭松门白鲞,闻名遐迩。明《嘉靖太平县志》载:永乐年间,松门制鲞业益盛,南北渔船、客商皆云集交易,尤以白鲞品质最优,指为宫廷贡品。1910年,清政府举办的第一届世界博览会——南洋劝业会上,松门白鲞跻身“江浙水产馆”后,风头愈劲。资深“吃货”诗人袁枚盛赞:“出台州松门者为佳,肉软而肥鲜。”
在不断传承中,晒鲞衍化出新面貌。如今的渔区,凡鱼皆可晒。墨鱼、鱼、白梅鱼,曝晒后只能称为“鱼干”。传统意义上认可的白鲞,原材料须得是膘肥肉厚的黄花鱼,俗称“大黄鱼”。加工白鲞,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须得郑重对待。
“臭鱼难晒好鲞。”稍有生活经验的渔家女子说起晒鲞,心里都藏着一本经。如果鱼的品质不好,怎能晒得了好鲞?有鲜鱼,倘若刀法不精,照样晒不了好鲞。在松门镇南塘一村,67岁的陈阿婆给我示范了剖鱼的过程:将新鲜的黄花鱼平放在门前洗衣的石板上,左手按住鱼的上半身,右手举刀,以大约45度的倾斜角度从背鳍处割入,一刀到位,干脆利落。刀锋沿着鱼背的弧线前行,角度逐渐放平,尽量贴着背鳍并行,以免留下鱼肉。完成一个直刀后,以刀头在鱼腹内开一刀,俗称“开八字”。再避开头盖骨,刀口在头盖骨与右眼之间轻巧滑过,以完整保留脑壳中的两颗耳石,俗称“避珠”。刀落手起,顺势将内脏剔除干净。刀法娴熟,游刃有余,短短几十秒,一气呵成。陈阿婆完全担得起“手指艺术家”的称号。
剖鱼,仅仅是掀开了序幕。要想晒好鲞,还得遵守“腌得成,洗得淡,晒得干”的古训。食盐,深刻地影响着人类的饮食方式,不仅能杀菌,激发鲜味,更能抗衡时间对食材本味的破坏。一条鱼铺一层盐,层层叠加,将鱼压实在大容器里,一般要腌三四天。待食盐深入鱼的每一寸肌肤,再将鱼完全浸泡在淡水中,沿着脊椎骨从头到尾,彻底清洗,以保证退去咸味,散去腥气。沥干水分后,选择阴凉通风处,将一枚一枚的鱼挂在竹竿上,铺在篾簾上,晾在竹筛上,肉面朝向阳光。首尾交接、铺天盖地的鲞,闪着鳞光,延绵成微微荡漾的曲线,亮亮地晃。
经受自然力量的改造,数日之后,新鲜黄花鱼略收缩身材,蜕变成唇连尾弯的鱼鲞,通体的灰白色中,泛出淡黄的柔和光影,好像挽住了落日余晖。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说,鲞以白者为佳,故呼“白鲞”。若变色为红,就失了本味。白鲞无脂不腻,无热中之患,可开胃消食、生津活血。旧时,渔家送“月礼”的幢篮担中,除了索面、鸡蛋、红糖外,必备一对肥硕的黄鱼鲞,悬于篮沿,以示娘家的体面。
“人怕奖,饭怕鲞”是流传于江浙沿海一带的俗语,说的是鱼鲞是最能下饭的菜。清蒸白鲞,是懒人做法。隔水蒸熟的鲞,奉上的是闷骚的本色姿态,有勘破世事的简约;遵循的是大道至简的原则,唯恐喧宾夺主,几片薄姜,几粒葱花,给人沉静和葱茏的遐想。细细咀嚼,咸鲜软糯,是海风的味道,是薄阳的味道。黄鱼鲞冬瓜汤,是渔家主妇的拿手菜。鱼鲞在清水中泡发后,切成四方小块,在温水中“复活”,在沸水中再次雀跃起在浪中跳跃的灵动。顺势倒入细细切成薄片的冬瓜,待冬瓜酥烂后,即可出锅。冬瓜绵软得像是藏雨的云朵,是欲言又止的意味。鱼鲞温软,鲜香渗透每一口汤水。冬瓜大素,鱼鲞大荤,刚柔相济,荤素中和,是中庸之道在日常饮食上的生动写照。
多年前,我在海山人家享受过黄鱼鲞煨肉。微火慢煮,肉块慢慢地染上琥珀色,颤巍巍地渗出油光,与鲞一起,盛于白瓷浅盘中。瓷盘立即流光溢彩,有一种温和雍容的气场,缓缓释放出深藏不露的浓香。肥腴的肉质,紧致的鲞肉,像一个兴奋的爆发点,瞬间点燃味蕾引擎,在撕咬与吞咽之间快意往来,带来老于世故的深沉回味。
能够与鱼鲞相提并论的干鲜,是鱼面,也是要费工夫制作的。鱼面的包容性很强,不甚得体的品相根本不会影响口感,往往是杂鱼的混搭。将鳗鱼、带鱼、马鲛鱼等杂鱼,剔出净肉,掺入少量薯粉,反复搅拌,是敲鱼饼的准备工作。在顺时针的连续搅拌中,鱼肉和薯粉相濡以沫,浓情蜜意不可分离。取一团黏糊糊的面剂,在掌心揉搓成团,再压扁,放在撒有薯粉的干净面板上,用木槌反复敲击。骑马楼下,三两个女子聚集,“啪啪啪”,木槌此起彼伏。每一次敲击,都是对生活的郑重心意。待面团扩张成直径近尺的薄饼后,放在平底锅上,两面交替烙熟,再小心地卷起来,切成细条,晾晒至干,鱼面就做好了。吃鱼不见鱼,敲出来的鱼面,可用来汤糕汤面,内里藏着生活的无限意趣。在温岭城乡,大白菜烩鱼面是很受欢迎的菜式。鹅黄白玉般的菜心纠缠着鱼面,鱼的气息渗进菜叶的罅隙,咸鲜由内而外地迸发,味觉的惊喜往往让口舌应接不暇。
在渔区,晒鱼鲞、敲鱼饼的多为女人。她们的男人是地道的渔民。“船隔三寸板,板里是娘房,板外见阎王。”海上谋生,风险无时不在。海风把她们的心磨得很细,担忧把她们的心揉得很软,长期的劳作把她们的手训得很巧。秋冬汛期,渔船一靠岸,就是她们大显身手的时候。在坝上,在道头,在房前屋后,她们穿红艳的衫裤,戴花色的袖套围裙,专注于手上的活计,将海鲜小加工做得出神入化。